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一二


  這時候,前頭兩個孩子站住了,望著前方招手,叫道:「金家姑姑!金家姑姑!到我們家裡去麼?」

  煥之注意望前方,一個穿黑裙的女子正在那裡走來;她的頭低了一低,現出矜待而嬌媚的神情,回答兩個孩子道:「是的,我去拜望你們母親呀。」

  聲音飄散在大氣裡,輕快秀雅;同時她的步態顯得很莊重,這莊重裡頭卻流露出處女所常有而不自覺的飄逸。

  「她是樹伯的妹妹。」冰如朝煥之說。

  煥之早已知道她在城裡女師範讀書,不是今年便是明年畢業,因為樹伯曾經提起過。類乎好奇的一種欲望促迫著他,使他定睛直望,甚至帶點貪婪的樣子。

  彼此走近了。冰如介紹道:「金佩璋小姐。這位是倪煥之先生,樹伯的同學,新近來我們校裡當級任教師。這位是李毅公先生,以前見過的了。」

  金小姐兩手各拉著一個孩子的手,緩緩地鞠躬。頭抬起來時,粉裝玉琢似的雙頰泛上一陣紅暈。眼睛這邊那邊垂注兩個孩子,柔聲說:「明天你們開學了。」

  「明天開學了,」大的孩子點頭,望著她微微顯露的兩排細白牙齒。又說道:「今年弟弟也進『高等』了,就是倪先生教。」

  小的孩子聽哥哥這樣說,抬起探察的眼光看煥之。

  昨天晚上,金小姐聽哥哥回家帶著酒意說道:「他們兩個可稱小說裡所說的『如魚得水』;你也教育,我也教育,倒像教育真有什麼了不起似的。其實呢,孩子沒事做,就教他們讀讀書;好比鐵籠裡的猴子沒事做,主人就讓它們上上下下地爬一陣。教育就是這樣而已。」她雖然不回駁,心裡卻很不贊同,教育決不能說得這麼簡單;同時對於那個姓倪的,幾乎非意識地起了想看看他是什麼樣子的一種意思。當然,過了一夜,微淡得很的意思完全消散了。不料此刻在路上遇見,想看看他的欲望又比昨晚強烈得多;終於禁抑不住,偷偷地抬起睫毛很長的眼皮,裡面黑寶石似的兩個眼瞳就向煥之那邊這麼一耀。

  煥之只覺得非常快適,那兩個黑眼瞳的一耀,就洩露了無量的神秘的美。再看那出於雕刻名手似的鼻子,那開朗而彎彎有致的雙眉,那鉤勒得十分工致動人的嘴唇,那隱藏在黑縐紗皮襖底下而依然明顯的,圓渾而毫不滯鈍的肩頭的曲線,覺得都很可愛。除了前額的部分,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看出她同樹伯有兄妹關係。從前煥之曾聽樹伯說起,妹妹是繼母生的,繼母已經不在了。因而想這就無足怪,就是同母兄妹,也往往有不很相象的。

  與女性交接,煥之正同金小姐與男性交接一樣,沒有絲毫經驗。這沒有別的原因,只是這種經驗不曾闖進他的生活而已。異性的無形的障壁界劃在一男一女之間,彼此說一句話,往往心頭先就震盪起來;同時呼吸急促了,目光不自在了,甚而至於兩隻手都沒有安放處,身子這樣那樣總嫌不妥貼。現在煥之想同金小姐說話,一霎間就完全感到上述的情形;但另一方面卻覺得與金小姐頗親近似的,因為樹伯是自己的舊友,便鼓起勇氣,略帶羞怯說道:「令兄在府上吧?我應該到府上去,看看他在家庭裡的生活。」

  金小姐的頭微微晃動,似乎躊躇的樣子,終於輕清地回答道:「到舍間去,很歡迎。不過哥哥的慣例,早上起來就出去吃茶,午飯時才回,這會兒他不在家裡。」說罷,拿起小的孩子的手來看,意思是憐惜他生了凍瘡。

  毅公便點一點頭,搶著說道:「是的,金先生每天必到『如意』。就在市街轉北,還算敞亮的一家茶館。等會兒我們不妨去看看。」他無微不至地盡指導的責任。

  冰如卻最恨那些茶館,以為茶館是遊手好閒者的養成所;一個還能做一點事的人,只要在茶館裡坐這麼十天半個月,精力就頹唐了,神思就渾濁了;尤其難堪的是思想走上了另外一條路,訕笑,謾駡,否定一切,批駁一切,自己卻不負一點責任,說出話來自成一種所謂「茶館風格」。現在聽毅公說不妨去看看,頗感沒趣,馬上想轉換話題,便對煥之說:「這位金小姐是將來的教師。她在城裡女師範念書。」

  「我知道的,樹伯曾經告訴我。」

  「她很用心教育功課;曾經對我說,人家看教育功課只是掙分數的功課,她卻相信這是師範學生最需要的寶貝。將來畢了業,不是一個當行出色的好教師麼?」冰如這樣說,仿佛老年人誇獎自己的兒女,明亮的含著希望和歡喜的眼光不住地在金小姐身上打量。

  金小姐臉上的紅暈顯得更鮮豔了,而且蔓延到耳後頸間,仿佛溫柔甘美的肉的氣息正在蒸發出來。她的身體翩然一轉側,笑說道:「我沒有說過,是你給我編造的。我很笨,只怕一輩子也當不了教師。」

  煥之看這處女的羞態出了神,不自覺地接著說:「哪有當不了的。有興趣,肯研究,必然無疑是好教師。」

  金小姐心頭一動;但不知道什麼緣故,竟說不出對冰如說的那樣的辯解來,只臉上更紅了些。說這紅像蘋果,蘋果哪有這樣靈活?說像霞彩,霞彩又哪有這樣凝煉?實在是無可比擬的處女所獨有的色澤。就是這點色澤,她們已足夠驕傲一切。

  「不是麼?倪先生也這樣說,可見不是我隨便讚揚了。」冰如說著,兩腳輪替地踏著泥地,略帶沉思的樣子。「我們鎮上還沒出過女教師呢。教小孩子,當然女子來得合適。一向用男教師,只是不得已而思其次,是應急的辦法。將來你們女師範生出來得多了,男教師應該把教育事業讓還你們。」

  金小姐忽然想起了,眼睛直注著冰如問道:「聽哥哥說,你寫了一篇關於教育意見的文章。我想看看。」

  「你要看麼?」冰如有點忘形了,兩臂高舉,腳跟點起,身體向上一聳,像運動場中占了優勝的選手。

  毅公插不進嘴,稍覺無聊,走前幾步到一個池塘邊,看印在池心的淡淡的行雲。兩個孩子似乎也嫌站在那裡沒事做,從金小姐手裡掙脫了手,跟著毅公到池邊,撿起磚片在水面飛擲比賽。大的孩子第一片飛出去時,水面倏地起了寶塔樣的波痕,塔尖跟著一跳一跳滑過的磚片越去越遠;最後磚片沉下去了,雲影在水裡蕩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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