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一三


  這裡冰如繼續說道:「就要印出來了。印出來了我給你寄到學校裡去。原稿在倪先生那裡,他也喜歡看,同你一樣地喜歡看。」

  「是一篇非常切實精當的文章呢!」煥之已經解除了對於異性的拘束,只覺得在這樣晴明的田野中,對著這具有美的典型的人說話,有以前不曾經驗過的愉快。「裡頭主張替兒童佈置一種適宜的境界,讓他們生活在裡面,不覺得勉強,不自然,卻得到種種的好處。這是一切方法的根本。從它的反面看,就見得現在通行的教育的貧乏,不健全。根據這個見解,我們來考核我們所做的,就很有應受批駁和譏議的地方。樂歌為什麼只在教室裡奏唱?作事念書到興致濃酣時,為什麼不也彈一曲,唱一陣?身體為什麼只在限定的時間內操練?晨晚各時為什麼不也伸伸臂,屈屈腿?學習理科為什麼只對著書本?學習地理為什麼反而不留心自己鄉土的川原和方位?……總之,一切都不合適,一切都得改變。」

  煥之說得很激昂,激昂之中卻含著閒雅,率真;秀雅的嘴唇翕張著,由金小姐看來仿佛開出一朵朵的花,有說不出的趣味。她不禁走近一步,用鼓勵的調子說:「你們可以依據這主張來做呀!」

  「要的,要的。你剛才謙虛,現在自己表白是我們的同志了。你畢了業,我要你在我們校裡任事。男學校用女教師,還沒有先例,我來開風氣。」冰如真喜歡這個年輕女郎,不料從她的口裡能聽到老教師所不能說的話。

  一種舒適的感覺通電似地在金小姐心頭透過,似意識非意識地想:「如果有那一天啊!」然而嘴裡卻謙遜地說:「我哪裡配當你們校裡的教師?」

  同樣的感覺,同樣的想頭,使煥之燃起了希望的火焰。青春的生命中潛伏著的洪流似的一股力量,一向沒有傾瀉出來,只因未經觸發而已。現在,小小的一個窟窿鑿開了。始而涓涓地,繼而滔滔地,不休不息傾瀉著,自是當然的事。他透入底裡地端相這可愛的形象,承接著冰如的話問道:「在女師範裡還有幾時?」

  「還有一年,今年年底算完畢了。」

  「明年你一準來同我們合夥吧!」冰如這樣說,一個新境界一霎間在他心頭展開,這比較以前擬想的更為完善,優美,差不多就是理想的頂點。他把它咀嚼了一會,換個頭緒說道:「現在到我家裡去?她在那裡裹粽子。」

  「好,我去幫同裹。」金小姐把皮襖的下緣拉一拉挺,預備舉步的樣子,兩個黑眼瞳不由自主地又向煥之一耀。

  「你也高興搞這些事情麼?」冰如略覺出乎意料。

  「為什麼不高興?逢時逢節,搞一些應景的東西,怪有趣的。我們住在學校裡,太不親近那些家庭瑣屑了;回家來看看,倒覺得樣樣都新鮮,就是剪個鞋樣也有滋味。」

  她像小孩一樣憨笑了,因為無意中說出了孩子氣的話。

  煥之也笑了,他幾乎陶醉在那黑眼瞳的光耀裡;接著說:「的確有這樣的情形。譬如我們不大親近種植的事情,一天種了一畦菜,就比種田人有十倍以上的滋味。」

  「這樣說起來,事情做慣了就要減少滋味麼?」冰如想開去,不免引起憂慮。「我們當教師,正是一件做得慣而又慣的事情呢!」

  「那不是這樣說的,」煥之懇切地給他解釋。「說難得做的事情有新鮮滋味,不等於說事情做慣了滋味就會減少;不論什麼事情,要嘗到濃郁的滋味,一定在鑽研很久之後;音樂是這樣,繪畫是這樣,教育事業何獨不然。」

  「唔。」冰如點頭。

  金小姐比剛才略微簡便地鞠著躬,含笑說:「再見了。」又回轉身來,舉手招動,喊道:「自華,宜華,我到你們家裡去了。——李先生,再見。」

  兩個孩子抬起頭,拍去兩手的泥,就跑了過來。毅公也踱過來,殷勤地點頭。宜華請求道:「讓我們同金家姑姑回去吧。」

  「好的。」自華贊成弟弟的意思,像賽跑者一樣手腳劃動地跳了幾跳。

  金小姐也喜歡兩個孩子伴著走,冰如便答應了。第一步發動時,裙緣略微飄起;右手自然地蕩向前面;眼睛薄醉似地張得不十分開,垂注著優美的鼻子;鼻子下面,上下唇略開,逗留著笑意:這個可愛的剪影,纖毫不漏地印在煥之的眼裡,同時也印在他的心裡。

  「我們走吧。」

  煥之聽冰如這樣說,才覺醒似地提起腳,踏著自己的影子向前走去。

  太陽當頂了,田野,叢樹,屋舍,都顯現在光明靜穆的大平面上。

  七

  金小姐十二歲的時候就死了母親。雖然讀書不多,拿起筆桿只能造簡單的句子;但是喪母就是一門最嚴重最親切的功課,使她對於生活有了遠過於讀寫程度的知識。兄嫂待她固然沒有什麼不好,但她知道應該處處留心;心裡想要一件什麼東西,一轉念便抑住了,讓欲望沉埋在心底,終於消滅;一句話幾乎吐出來了,眼睛一頓就此縮住,只保留在胸中忖量:時時提醒自己的總是這麼一句話,「現在不比母親在世的時候了!」她很注意鎮上好些人家的所謂「家事」,財產的增損,器物的買賣,父子、兄弟、妯娌、姑媳間的糾紛,不但不憚煩地把它們一一弄明白,還前前後後這邊那邊地想,仿佛要參透裡面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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