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
北歐行(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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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羅馬人重死厚葬一如古中國人。科隆古城牆外,官道兩側羅馬的古墓累累,最多紀念碑與石槨,是考古學者的樂園。俯臨「戴奧耐索斯鑲磁」一端的「巴布禮謝斯之墓」,正是近年發現的一座。長方形的石墓上還飾有石柱支起的小殿堂,中央拱著羅馬第五軍團將官巴布禮謝斯的立像,據說墓中是公元五十年的人物,年代更早於那鑲磁地板的主人。博物館中羅馬的古物收藏極富,有的是當地所制,有的是古代從意大利運來。其中科隆人最引以為榮的,是東方三智士的遺物,早在十二世紀便由達賽爾的大主教端納德從米蘭迢迢攜來,所以至今科隆城仍以智士的三頂金冕為旗徽。 我說那雙塔的古教堂所閱的不過是此城的後半世,因為科隆是一座兩千歲的古城了。科隆之建城,早在公元前三十八年,亦即我國西漢末年;當時奧古斯都大帝的駙馬亞格瑞帕任萊茵河區的元帥,將日耳曼族的烏壁人自河東徙至河西,為營烏壁城,是即科隆前身。其後羅馬大將吉曼尼克司在此生下一女,名叫艾格麗派娜;她和前夫生的兒子就是日後的暴君尼羅,她的後夫就是羅馬皇帝克洛迭厄斯。皇后的故鄉身價自又不同,到了公元五十年,她就下詔把烏壁城升格為羅馬的正式市,從此改名「敕封艾格麗派娜之克洛迭厄斯藩鎮」。科隆之名即由Colonia(殖民地)轉為法國人治下的Cologne而來。升格後的科隆,在羅馬人的銳意經營之下,漸漸蔚為帝國北陲之重務,甚至有「北方羅馬」之稱。早期的城堡建成方形,每邊約長一公里,斷續的城牆和西北隅的城樓依然堅守在現代的街道上,但疾馳城下的不是驍騰的戰車,是金甲蟲和朋士,令人產生時間的錯覺。中世紀時,城堡擴建為半圓形,約寬一英里,長六英里,成為德國最大的城市。十二世紀時,科隆的城區甚至大於巴黎與倫敦。十三世紀該是科隆的全盛時代,同一年內不但興建那大教堂,更創辦了一所神學院,於是天主教的高僧如湯默斯.亞貴納斯及敦士.史可德斯等先後來此講學,不但使科隆成為學術中心,更於十四世紀末成立了科隆大學。不料十六世紀以後,歐洲各國向海外殖民,競拓海運,科隆在萊茵流域的樞紐地位漸趨冷落,三百年間幾若為世所遺,直到十九世紀中葉才復興起來。 從博物館的地窖冒上來,再度回到現在的科隆。我興致勃勃越過大教堂廣場,走上東邊的霍恩索倫大鐵橋,看腳下艾德諾大道車潮來去。那鐵橋,遠看只見斜裡的側影,黑壓壓黯沉沉密匝匝的一團,罩在滾滾的萊茵河上。走上橋去,才漸次看清橋面的雙軌上,當頭罩下稠密蔽天的鋼柱鋼樑纏織成三座雙弧形的拱架,橘紅色的電氣火車就曳著一長列鐵青色的車廂在架裡敲打而出。這座巍峨的大橋是科隆跨河東去的八橋之一,每天有一千輛火車對開駛過。我過橋的二十分鐘內,就有好幾班火車掠我而過。只覺得一時鐵軌騷然,抽筋錯骨一般地緊張,有節奏的搥擊一波波傳來,從遙遠的預告到逼近的警告,輕快的鏗鏘加驟加重加強為貫耳撼耳的踹地鐺鞳,森嚴的樑柱都沉住氣,能不傾軋就不傾軋,所有的鐵釘都咬緊牙關。那種金屬相撞,壯烈的節奏有華格納之風,你覺得千輪萬輪無不在你脊椎上輾過,有一種無端被虐的快感,一遍又一遍。滔滔的萊茵河向北流,水勢湍急,浪色黃濁,據說以前不如此。據說以前的舟人河客,都被金梳梳發的洛麗萊用妖曲誘拐去了。俯在橋欄上,只見一艘接一艘平扁的長貨輪,重載壓得吃水很深,艙面低貼著水面而過。 到了對岸,繞過霍恩索倫皇族的青銅騎像走下橋去。石級盡處,是長長的河堤,裡面是東岸的衛星城德意志,瀕河則是行人的石道。河向北走,我獨自向南行。因念北歐之旅,也是一路南來,這季節,在臺灣和香港雖然是穀雨已過,端午未來,暑天的炎氣早就炙手可熱,夏木嘉蔭已經翠映人面了。但在此地,猶是仲春的嫩青軟綠,瑞典的樹梢剛綻春機,丹麥的枝頭才滿春意,德國的五月底春色就更濃,萊茵河上,合抱的楓樹和更粗的榆樹已經枝齊葉滿,迎著陽光的茂葉,綠中透出金黃,十分明媚,背光的一些則迭成一層深似一層的墨綠。陽光豔美,走得久了,略有一點汗意,便在幾樹翠蓋接迭的巨楓蔭裡歇下腳來。涼風從萊茵河上吹來,楓葉翻起一簇簇金綠和墨綠,低椏的叢葉一開一闔,露出橫波的大鐵橋,和橋上迤邐的火車,但遠得已不聞那震響。不知那裡飛來了一群燕子,纖秀敏捷的側影襯著青空;三三五五,上上下下,在水上連袂翔,時或掠來岸邊,在糙石赭顏的古城垣上追逐鳴嬉。一時間,煙波遼闊的河景更添了靈活的生氣,但一縷鄉愁,雖是那麼輕細,卻忽然上了心頭。西洋詩中當然也讀到過燕子,但那是「學問」,不是「經驗」。一旦面對此情此景,總覺得怎麼江南的燕子竟飛到萊茵河上來了呢? 我沿著萊茵河繼續向南走,五月的豔陽下,微微出汗,腳也酸了,心頭卻十分欣慰,一面在構思一首詩的開端。隔著河水,對岸的科隆縱覽無遺。為了維護大教堂高超的尊嚴,市中心不准興建高出它雙塔的巨廈,所以這萊茵名城的輪廓並不峻拔,但建築物與青空交接處的「天界」卻是美麗耐看的。並列得整整齊齊高皆六、七層的臨河街屋,一排排長方形的窗子上都聳起徒斜的三角牆,上覆深褐色的瓦頂,放眼看去,就像郵票的白齒花邊那麼素雅。而在橫延的齒紋之上,更升起魁梧秀挺的一座座教堂,峭急的塔尖猶擎著中世紀的信仰。而拔出這一切朝天的三角和銳角,這一切狼牙犬齒之上的,當然是那座俯臨全城的大教堂。悠悠的羅馬帝國,漫漫的中世紀,都早隨滔滔的萊茵水逝去,而襯著遠空,背著斜日,卻留下那哥德式的古寺,正應了蘇軾之句:「未隨埋沒有雙尖。」其實埋沒在他的盛名之下,科隆有好幾座教堂年壽比他更高,哪,就在他左邊不遠處,那四塔拱衛一尖獨秀的苜蓿花型的聖馬丁大教堂,就建於一一七二年,比他更老七十六歲。再向左,另一座苜蓿花型的聖瑪麗亞大教堂,已經有九百多歲了。 於是面前這北去的萊茵河,逝者如斯,流成了一川歲月。對岸的水市蜃樓,頓成了歷史的幻景,一幕幕,迭現在望中。這就是科隆的身世。西澤來了又去了,留下艾格麗派娜的恩澤,羅馬人的餘蔭,留下羅馬的石墓和溝渠,留下一道道的古石牆紀錄兩千年的風霜雨雪。耶穌來了又去了,留下三智士的冠冕,留下一簇簇的十字架在半空。霍恩索倫的帝王來了又去了,留下橋頭的廣場上的青銅騎像。然後是來了法國兵又去了。希特勒去時來了美國的轟炸機和戰車,二次大戰的煙燼裡,古科隆,只除下一座劫後的大教堂和十分之一的市區。艾德諾,戰後的賢相也是科隆的子弟,領導著不屈的科隆人把一堆廢墟重建成今日西歐的重鎮,萊茵河中游最大最活躍的名城。據說當初艾德諾決定為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定都,在其南四十哩的波昂而非其故鄉科隆,還引起桑梓父老的不滿。不過科隆卻真是復蘇了,像每一次劫後它都能復蘇那樣。眼前這城市是一座脫胎換骨了的現代城市:八座大鐵橋橫跨河上,八條高速公路輻射而駛,複由環城的快車道貫串在一起,波茨望的科隆。波昂國際機場是名副其實的「空港」,而大海輪可以逆萊茵而來,使這內陸的河港一年卸貨達一千六百萬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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