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
北歐行(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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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德意志大橋,到了塞佛靈橋頭,便登橋向對岸踱去。那是一座單柱獨墩的吊橋,橋墩支于中流,橋柱一矗七十公尺,用十二根巨鋼纜吊住橋身,設計匪夷所思。到了對岸的橋頭上,一條乳白色紅煙囪的遊船正從萊茵河下游巡禮回來。我憑著旋石級的鐵欄,看遊客興盡登岸,向街上散去,或與家人提攜,或與情人笑語,那種自得而親切的神情,令我鄉愁又起,且心怯旅館的空房起來。我穿過行人漫步的著名街道合愛路向北走去。到旅館附近的艾伯特廣場時,中世紀留下的埃戈斯坦城門上,已經是夕照滿牆了。 當晚杜納德和他的太太來旅館看我。我們去酒吧喝土產的「寇希」啤酒,且約定明天去德國之聲參觀。杜納德太太還是初見,由於她不諳英文而我又不諳德文,只有靠杜納德從中翻譯,卻也談得十分親切。杜納德說,他譯「蓮的聯想」時,謄清的工作是她做的,所以她對此書之德譯本始終也很關懷。我立刻舉起「寇希」向她致謝。 第二天下午,杜納德來接我去大教堂廣場,在橘紅的布陽傘下飲酒,一面看行人來往。燕子在大教堂的塔樓上飛翔,高得看不真切,倒像是一群蝙蝠。低處飛的則是灰藍色的鴿群,拍了一陣翅膀,總是落在地上,三五成群地覓食。想每一座聖徒或先知的石像頭上,該都有一泡鴿糞吧。之後兩人便步行去德國之聲。昨天在萊茵河邊走了好幾裡路,兩腳起了腫泡,這時更隱然作痛起來。到了德國之聲,上得樓去,杜納德把他中文部的六位同事介紹給我——依次是陸鏘,嚴翼長,張凡三位先生,和侯渝芬,楊先治,張子英三位女士。從斯德哥爾摩一路南來,這還是第一次說中文,倍感異國鄉音的溫馨。張凡先生帶我去錄音室做了十分鐘訪問,之後嚴翼長先生又陪我去附近有名的四七一一香水店參觀。科隆香水名聞天下,國內習稱古龍水,其實卻是十八世紀初甚至更早由意大利人傳來科隆的,據說是提煉佛手柑和其他柑橘類的汁液而成。看來科隆受惠於意大利者,不限於西澤之武功與文化,或是聖保羅手創的教會。當晚,杜納德伉儷及六位同事宴我于一家中國菜館,散席後陸鏘先生駕車送我回旅館。陸先生是聯合報駐西德的名記者,旅德廿年,為我說德國事如數家珍,十分有趣。談到夜深,啤酒飲盡,竟然陶陶微醺了。第三天下午,杜納德送我到波茨望的機場,依依握別而去。兩小時後,我又回到巴黎。 巴黎 在巴黎不到二十小時,偌大一個花都,連走馬看花都太匆匆了,更何況是在遊覽車上,喋喋的嚮導聲裡?我住在凱旋門西北方一條街外的「頂點旅館」,正當「國會大廈」的斜對面。當晚乘了一輛遊覽車自巴士總站出發,蜻蜓點水一般,歷經了萬東廣場、羅浮宮、塞納-馬恩省河上的新橋、巴斯鐵獄、聖母院、盧森堡宮、埃非爾鐵塔、凱旋門、香榭裡舍大道、歌劇院、蒙馬特、拉丁區等名勝。這樣的一目十行,等於用看報的速度去翻閱一卷詩集,裡面每一首精心傑作都值得再三咀嚼,從容吟味。不過我在巴黎只此一夕,算是北歐之旅回程拾來的「花紅」,也只有將就如此了。 一座文化古城如巴黎者,本身就是永不關閉又且「具體而巨」的一座紀念館,歷史的,藝術的,文學的千般聯想,株連藤牽,再也揮之不斷。這城市素有「光明之都」的美稱。那一夜的巴黎是一片光之海,浮漾著千千瓣萬萬蕊高低遠近的珠白色燈盞,拿頗侖的帽影似乎在燈影後晃動。我手裡握著司機找來的一張十法朗的鈔票,上面那蓬發揮杖的畫像,不是龐畢度或狄斯唐,是浪漫大師貝遼士。這說明為什麼巴黎是藝術之都。 車過蒙馬特,紅磨坊的繁華如故,那夢一般的風車在彩燈的河裡旋轉,路邊的酒座上,波希米亞族已經客滿,對他們來說,巴黎之夜正開始。紅磨坊永遠是羅特列克的,永遠,我說。車過塞納-馬恩省河,橋上的燈暈搖曳在波上,就像惠斯勒畫上的那樣,他一點也沒有騙我。巴黎以羅馬風,哥德風,巴洛克風全部的美支持她遙遠的聲名,巴黎沒騙我。但在我走馬燈的繽紛聯想裡,閃現得最祟人的一張臉,卻是那紅發綠睛的荷蘭畫家,雖然他從未叫巴黎做家,雖然也像我一樣,只能算巴黎匆匆的過客。我想起了「梵穀傳」巴黎的那一章,怎麼譯者自己都到了第五章裡來了呢? 第二天上午,去凱旋門附近的一家小書店買了一張明信片,正面的風景是鐵塔,反面我寫上:「在鐵塔下,想起了你的名句」,便貼上郵票,寄給遠方那詩人。中午,我的法航班機在嘯呼聲中縱離了最後這一驛歐土,高速向東南飛行。大塊的水陸球在腳下向東旋轉,我們卻趕在球的更前面,雲的更上方,巴塞爾,沙爾茲堡,然後是南斯拉夫的薩格瑞伯,貝爾格來德,一驛過了又一驛。黃昏提早來到,敻無邊際的大藍鏡在隱隱收光。「伊斯坦堡在下面,快看!」滿艙的驚呼聲裡,我一跳而起。兩萬英尺下,地圖一般延伸著歐陸最後的半島,一片土黃色,止於一個不能算尖的尖端,而歐陸殺後的一座名城,無論你叫它拜占庭或君士坦丁堡,蒙矓裡,似乎就是那尖端上非煙非塵的一痕痕斑點。幻覺此時,正有無數新月帶星的塔樓尖尖地簇簇地指著我們,也許艙外,正是各種教徒的禱告上升時必經之路。初夏的晚空,天氣那麼晴朗,上面的黑海藍接下面的馬爾馬拉海,好一塊潔淨完整的土耳其玉,何曾有什麼檣桅在越水?再過去,你看,便是渾茫的亞洲了。 一九七八年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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