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北歐行(5)


  第二天上午我精神奕奕,去探賞鄰近的「宮園」。那座公園楓橡榆栗之屬綠翳半空,枝葉交蔭成涼翠沁人的陽傘,一遮便是一畝半畝的草地。那草地修得細密齊整,好一幅欲卷而無邊的巨氈,綠得不能更純潔。但另外的幾件事卻全都落了空。公園的西門有一座歌德紀念館,那天偏不開門。園內有小丘名拿頗侖,丘上有詩人海捏的紀念碑,卻遍尋不見,只看到幾座全不相干的石像。問來往的路人,沒有一個能指點迷津。海涅生於杜塞爾多夫,當地人似乎全不在意。艾略特名詩「荒原」,一開篇就提到「向前走,走入陽光,走進『宮園』」:當時以為就是眼前之景。回到香港一查詩集,原來是指慕尼黑的那座。懷著失望的心情,當天下午便乘了銀灰襯底的橘紅火車隆隆去了科隆。

  科隆

  一矗二千歲,古羅馬帝國的科隆名城有兩大不巧——橫行的萊茵河與縱舉的大教堂:橫的,是神造給人的,縱的,是人造給神的,兩者都不屬￿科隆。那萊茵河滾滾向北流,水流,岸不流,岸留,水不留。水是從高高的瑞士滔滔而來的,終竟被北海靜靜地領去,羅馬兵到前就早已如此。那大教堂嵯峨的雙塔向上升,塔尖刺痛中世紀的青空,七百年拔地森森欲飛騰而始終未飛去,只留下這灰沉沉,黑甸甸,煙蒼雨老的巨靈,磅古礡今,不勝負荷地猶壓著科隆。

  雙塔競高的哥德式大教堂,中世紀悠悠一夢留下的鐵證,重重烙在現代的額上,不敢仰視又不可否認。那雙塔從一切樓頂和教堂頂上陡然升起,到一種遺世峙立的高度,於神日近而於人日遠,下界的塵囂,環城的高速路上兒戲的車潮,已經不能夠上達他的天聽了。就那樣充塞在天地之間,那古寺之精日日夜夜祟著科隆人不安的記憶。走過任一條正街斜巷,遠景盡頭他總在那裡,瘦瘦的塔影擎在天邊,一切街景以他為背景。

  正是一陣夏雨剛過,我的火車渡過萊茵河,從東面進城,豔陽下,鮮明光潔的現代排樓裡,猛不防湧出這幢幢的黑巨靈,震得人呼吸一急,看呆了。那麼深刻奧秘的一座大雕塑,四圍的角樓,陰翳的濃彩玻璃窗裡深藏著機心,驚疑的再瞥,惶惑的回顧,怎能窺探得清楚?到了旅館裡,草草安頓之後,立刻雇了一輛車徑去大教堂前的廣場。

  終於站在他的陰影下,科隆的青空忽然小了,且被樓角和柱尖和頂上危舉的千百座十字架咬出參差的缺口。遠望時黑壓壓的一片,這時才分出了細節,描清了輪廓;大理石的紋路,風雨的剝蝕,歲月的久暫,也漸可追尋體會了。我怔怔立在西南角,不是在低回,是在仰歎。富麗的腰線,典雅的拱門,修挺的石柱,鏤空的橋欄,大大小小斜斜正正,看不盡一層層一列列天使與聖徒肅穆的雕像。我繞壁而行,時行時止,每移一步,仰望的角度一變,鉤心鬥角的樓勢塔影也呈露新貌,盤盤困困,原是崢嶸的石相,忽然天光一道,排罅隙而下貫,再前一步,罅隙乍合,又一簇十字架從背後昂起。而貼著牆隅,一仰面總有只獰惡的黑獸作勢在攫天,又似乎就要一縱撲下來噬人,定神再看,才悟出那是承溜的筧嘴,簷牙高啄,噴過幾朝幾代的驟雨。

  直仰到目眩頸酸,才想起該進去看看了。一跨進西面的高銅門,冰人的寒氣兜頭襲來,像下了鐘乳石洞,不禁打了個噴嚏。再前幾步,縱堂豁然大開,雕有聖徒的兩排巨石柱間,目光盡處,浮現七弧相接的半圓形唱詩班壇,那高逾百呎的堂頂,用一層又一層的拱門彎彎托住。彩繪三賢朝聖的絢爛玻璃窗透入七色的天光,隨著戶外的陰晴忽暗忽明,陽光無阻時,一切都金碧生輝,管風琴的巨肺開闔在歌頌,恍惚之間,真回到中世紀去了。

  回頭仰望,背陽的北窗陰朦朦的,定睛端詳時,才看出一幅幅的畫面各述聖經的故事,或贊舊約的人物,氣象之壯麗一覽難盡。科隆大教堂本身就是西方建築的一大傑作,而所藏古畫及金、銅、木、石等等的雕刻之多,又堪稱宗教藝術的紀念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例如十二世紀的金棺,供于東方三智士的神龕,重逾六百磅,又如十五世紀羅赫納所畫的「三智士朝聖圖」等件,那天下午我都有緣從容瞻仰。

  科隆大教堂長四百七十四呎,寬二百八十三呎,高五百十六呎,是歐洲最宏大最有名的教堂之一。說來也難相信,從破土到落成,全部工程竟拖延了六百多年。先是一二四八年,大主教康拉德主持了開工典禮,有意超越完成不久的幾座法國教堂,蓋一座當時世界上最宏大的教堂。七十二年後,才將東邊的唱詩班部分蓋好,之後工程更趨迂緩,到十六世紀初年,無論是縱堂,橫堂,或南面的塔樓,都只建了個大致的軀殼。這時新發現了美洲,歐洲海運大開,科隆的河港地位漸形低落,經濟衰頹之餘,建築工程遂告停頓。其後三百年間,只見半座教堂,旁邊高高地橫著一架起重機。十九世紀初年,浪漫時代懷古成風,中世紀的哥德式建築再度流行。一時作家、學者、王公之間,都熱烈主張繼續未完之業,於是普魯士王腓特烈.威廉四世在一八四二年奠下了復工的基石,到一八八零年才悉照十三世紀的原定計劃竣工。不幸又逢二次大戰,損毀可觀,直到一九五六年始告修復,重新向信徒開放。

  最後我巡禮到橫堂北廂,看見絡繹的信徒跪在燭案前的錦墩上,合掌禱告,心事形於顏色,然後起立,把錢幣投入捐獻袋中。我並非天主教徒,卻感于柔美的宗教氣氛,徘徊不忍遽去。燭案上一列數十枝白燭,素輝清瑩,一注注的蠟淚縱橫流瀉。我乘人散的空檔,趨前燃一枝新燭插上,默禱一番,投一枚馬克幣在袋裡,便從北門出來,回到現代。

  但不久我又投入了遠古,比中世紀更淹遠的古代。大教堂的南鄰是一家新建的「羅馬與日耳曼博物館」,誘我進去。那哥德式的七百年古寺,面容矍鑠地君臨科隆,閱世雖久,所閱的卻只是科隆的後半世。至於更長的前半世,逝去的不算,留下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卻在地下。一進博物館,梯就把我接到地下室去。那地下室空蕩蕩的,中間更凹進去一塊,長三十三呎,闊二十四呎。原來那是一整幅地板,用千千萬萬片彩繪的細石和玻璃鑲嵌而成,繽紛的圖案隔成的長方形與八邊形空白裡,更嵌出人物和禽獸,或為酒神,或為牧神,或為半裸之美女,或為酒神之斑豹,總之描述的都是游宴的樂事。居中的一圖是酒神的醉態,乃稱為「戴奧耐索斯鑲磁」。地板四周的小圖,所嵌盡為牡蠣,瓜果,家禽之屬,說明它原是貴族之家的餐廳所鋪,據考證當在第二世紀。一九四一年德國人掘出這名貴的羅馬遺跡,便嚴加封護,並就原址建築這座「羅馬與日耳曼博物館」永加珍藏,直到一九七三年才任人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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