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北歐行(4)


  但海峽邊上另有一尊青銅雕像,以言藝術,或不如這尊有力,以言聲名,瞻仰的盛況卻遠非此座能及。絡繹不絕的人群向水邊走去,我跟在後面。石路盡處,一抬頭,三石成堆的頂上,身軀略前俯而右側,右手支地,左手斜按在右股上,半背著海波,亦跪亦坐的,豈不是那小人魚的銅像嗎?等待和她合照的遊客列成隊伍,我一面候著,一面隨蟠蜿的長龍從變化的角度,微仰著臉細細端詳。

  水陸異域,神人命舛,愛情原是碧海青天的受劫受難,苦而自甘,不但盲目,而且啞口。千噚下人魚的悲劇,安徒生的不朽童話不但贏得千千萬萬的童心,更憾動普天下童心不泯的有情人。至少深深感動了雕塑家艾瑞克森,他的人魚像在此一跪,淒美森茫的柔情遂有所托,縹緲的傳說也有了形體可以依附,於是一塊頑銅竟獨承全世界目光和手掌的鍾情,撫愛。魚尾一剖為二,分裂成人之下肢,也許象徵少女在十五歲前如魚之體,渾不可分,十五歲後乃有兩性意識,渾沌破焉,分割的痛苦正是成長的過程吧。丹麥之為國,是一截半島加許多小島,愛海之餘,竟想像海更愛人,乃有人魚之戀。艾瑞克森的銅像表現十五歲的少女,似乎早熟了一點,也許他用的是丹麥標準,所以軀體比較豐腴。所幸肩頭未盡飽滿,猶見青澀,而低眉側臉若有所思的神情,也兼有寂寞和害羞,線條十分溫柔。自一九一三年立像以來,臉、頸、臂、腹、和腿,早被遊客撫弄得光滑發亮,其他部分則銅銹蒼青,正可表示人魚變人,一半已成人身,一半還是黏答答的魚皮。據說各國的水手都把她視為吉兆,荷蘭和巴西的水手到丹麥來,都要吻她,求個吉利。

  中午時分,趕到阿瑪麗堡的皇宮,去看禁衛軍換崗。皇宮中央八角形的紅磚廣場上,觀禮的人群早已擁擠在腓特烈五世的騎像台前,鵠候新衛隊旗號飄揚,軍樂嘹亮,從羅森堡那頭穿越舊城雄壯地操來,為撤崗的老衛隊接班。一時廣場上號令抖擻,五色繽紛,戎威儼然,氣氛十分地熱鬧。規模不如白金漢宮之盛,又值承平之世,只能當做懷古的軍儀吧。看慣了仿製的六、七寸精巧玩具,頭戴黑絨高帽,身著紅衣青褲,一旦面對真人真槍,反而有些好笑,似乎家裡的玩具兵怎麼忽地放大了幾號,活了過來,操得真有其事一般。話雖如此,果真廢止了這種儀式,遊人只怕又要悵然不歡了。

  當天還去了好幾處名勝,不及逐一詳述。晚上從旅店裡出門,召了一輛出租車徑去蒂福裡的音樂廳聆樂。原想去看聞名的皇家芭蕾舞,卻須等待明天晚上,可惜那時我已身在西德了。但當晚那場免費的音樂會,和一般免費的表演相反,並未令我失望。梯田式的音樂廳可坐兩千人,當晚坐了九成,聽眾衣冠楚楚,各種年齡都有,秩序非常良好,沒有人談話或吃零食。座位與斜度都很舒服,燈光也柔美悅目。但更動人的自然是音樂本身。樂團頗大,音色極美,演奏得十分整齊而有生氣,敏感而又精確。指揮是艾卡特漢森,真個是眾手一心,杖揮曲隨。由於是免費招待市民,當晚的節目較為通俗——例如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維爾第的「艾伊達」,比才的「卡門」,古諾的「浮士德」,鮑羅丁的「伊戈王子」等歌劇的片段都是;但是奧芬巴哈的「奧菲厄司探地獄序曲」和戴禮伯的「泉源組曲」卻是第一次聽到,十分過癮。尤其是奧芬巴哈的那首序曲,在艾卡特漢森的指揮杖下,宏大剛強,動人胸肺,比起習聞的「霍夫曼故事」來,高出許多。一夕耳福真是意外的歡喜,異鄉人頓覺氣清血暢,客心一片明澈,即使獨身對繁華的五月,也不感寂寞了。

  出得音樂廳來,半輪下弦月浮在天上,下面是「蒂福裡」樂園的萬盞彩燈,或擎在柱頂,或懸在樹上,或斑斕縱橫串曳在架上,交相輝映,織成一幅童話的世界。更下面的一層是錦浪四濺的繁花,正值鬱金香揮霍的時辰,人就在燈陣和花園裡穿來透去,瀟灑的一些就高高隱在花棚半遮的酒座裡,從容俯窺下界的行人,望之真是神仙儔侶。進得園來,孩子們固然都恍若誤入童話境地,湧向各式的遊樂場去探險,即連牽著他們的大人也恢復了童心,蠢蠢然想做些傻事。否則每年怎會有五百萬人來尋夢,來找失蹤的童年?五百萬,那正是丹麥全國的人口。而似乎嫌千燈萬蕊都太靜了,夜晚,乃有噴泉飛迸,灑空成水上的音樂,樂音飄飄,洗耳似空際的泉。我在榆樹蔭下找到一張酒座,一杯香冷的土波啤酒,陪我細細品味這夢幻的月色。護城壕開出的湖上,對岸的中國塔用千燈串成的玲瓏,倒映水面,更是粼粼然一片金紅了。回到旅店,已是午夜,幾個咸水手在深巷裡鬧酒,卻吵不醒沉沉入夢的運河。只有半輪下弦月,幽幽鉤在最高的那根桅牆上。

  第三天上午,金曦依然,我沿著河堤,繞過皇家新廣場,一路步行進城去。從歐司德街西南行,到市政廳廣場的一英里途中,整潔而寬敞的灰青石板街道,不准駛車,一任行人逍遙散步,從容觀賞兩旁櫥窗裡高雅而精緻的陳列,向快車噬人的現代紅塵裡,辟出一片名貴的淨土。丹麥人叫這做Strget,我叫它做徐踱街。此中豪華,排列得豐盛,緊湊而又井井有條,目無虛睇,像滿滿的一盒丹麥點心,剛揭開蓋子的印象。哥本哈根所產的瓷器,造形精巧,著色雅淡,據說曾受中國影響。進得店去,一片溫潤柔和的光澤,在圓融流轉的輪廓上滑動,誘惑手指去輕輕摩挲。對那樣的秀氣,我的抵抗力是最低的。出店的時候,我手上多了一隻紙盒,裡面是一座人魚公主和一座為母牛擠奶的農家少女。人魚的尾巴和村姑的衣裙正是那種最淺淨最抒情的青紫色,回頭親嗅村姑的乳牛,則是白底黑斑。

  杜塞爾多夫

  兩小時後,我飛到了西德的杜塞爾多夫。我的目的地原是科隆,因為「蓮的聯想」的德文本譯者杜納德在科隆德國之聲任中文部主任,邀我前去一遊。但哥本哈根去科隆竟無飛機直達,只能先到杜塞爾多夫一宿。我投宿的帕克旅館在城西科內留斯廣場旁邊,對面便是戲院,車聲人語,終夜不歇,比起哥本哈根小運河邊的那家古客棧,情調全然不同。天花板比現代的房間高出兩尺,白紗窗簾一垂到地,更襯以墨綠色的厚帷,雖是初夏了,卻和北歐的旅館一樣,並無冷氣。室內的佈置富麗而古典,饒有十九世紀遺風。一夕房租高達一百三十馬克。

  傍晚時分,我按著地圖的指示,施施然朝落日的方向,去尋一家叫雪鳧郵的餐館。我迷了路,向一位中年婦人求助。她說她家也在那一帶,便一路說笑,引道前去。餐館蜷縮在一徑紅磚砌地的斜巷子裡,門口懸著鐵蓋白罩的風燈。進得店去,才發現屋深人喧,生意正盛。房間寬闊而曲折,一張張松木板制的長桌,方方正正,厚甸甸的,未加油漆,觸肘有一種木德可親的鄉土風味。坐的也是松木長凳,單身客都不拘禮,可以混雜並坐,據說也是當地人引以自豪的傳統。藍衫黑裙體格碩健的酒保,左手托著滿盤顫巍巍的高杯啤酒,右手拎著一條長長的白巾,邊走邊甩,左右擺蕩成節奏,真把我逗樂了。我點一份有名的青魚片和一杯土波啤酒。酒保有點遲疑,問了一句:「就這點嗎?」我說:「先來了再說。」魚片端來了,滿滿一大碟,雜以蘋果及洋蔥的切片,和以調味酸汁,並附上一塊幹硬的圓麵包。一片進嘴,倒吸一大口涼氣,我的灶神菩薩,敢說這是世界上最酸的東西,把我的舌頭都酸彎了!趕快喝一大口冰啤酒,反而變本加厲,只有猛嚼白麵包。三塊魚片勉強下肚,才省悟那麵包是絕對少不得的。如果整碟吃完,今晚一定是睡不成覺的了。最後酒保看出不對,建議我叫一份德國牛排,才胡亂充饑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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