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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蛙記(2)


  「吉米,」原來是三樓張家的麼弟。

  「余伯伯,你在做什麼?」吉米見我半個臉蒙住,也微吃了一驚。

  「趕牛蛙。這些東西吵死人。」

  「牛蛙?什麼是牛蛙?」

  「牛蛙就是——特別大的青蛙。如果你是青蛙,我就是牛蛙。」

  「老師說,青蛙吃害蟲,對人類有益處。」

  「可是它太吵人,就成了害蟲,所以——」說到這裡,我忽然覺得自己毫無理由,便拿起滴滴涕筒,對吉米說:

  「站開些,我要噴了!」

  說著便猛按筒頂的活塞,像納粹的獄卒一樣,向溝中之囚施放毒氣。一時白煙飛騰,隔著手帕,仍微微嗅到嗆人的瓦斯臭味。吉米在一旁咳起嗽來。幾番掃射之後,滴滴涕筒輕了,想溝中毒氣彌漫,「敵陣」必已摧毀無餘。聽了一會,更無聲息,便牽了吉米的手回到屋裡。

  果然肅靜了。只有遠處的幾隻還在隱隱地呻吟,近處的這只完全緘默了,今晚可以高枕無憂。也許它已經中毒,正在垂死掙扎,本已扭曲的四肢更加扭曲。威脅一下子解除,我忽然感到勝利者的空虛和疲勞。為了耳根清靜,就值得犧牲一條性命嗎?帶著淡淡的內疚,我蒙矓地睡去。

  第二天夜裡,河清海晏,除了近處的蟲吟細細,遠村的犬吠荒荒,天地闃然無聲。寂寞,是最耐聽的音樂。它是聽覺的休戰狀態,輕柔的靜謐俯下身來,攏慰受傷的耳朵。我欣然攤開東坡的詩集,從容地詠味起來。正在這時,心頭忽然像給毛刷子刷了一下,那哞聲又開始了。那冥頑不靈的苦吟低歎,像一群不死不活的病牛,又開始它那天長地久無意無識的喧鬧。我絕望地闔上詩集。還只當是休戰呢,這不是車輪鏖戰,存心鬥我嗎?我沖下樓去,沿著那叵測的陰溝偵察了一周。至少有七八隻之多,聽上去,那中氣之足,打一場消耗戰絕無問題。它們只要一貫其愚蠢,輪番地哼哼又哈哈,就可以逸待勞,毀掉我一個晚上。

  我沖回樓上,惡向膽邊生。十分鐘後,我提了滿滿一桶肥皂粉沖泡的水,氣喘咻咻地重返陣地。近處的鐵格子蓋下,昨夜以為肅清了的,此刻吼得分外有勁,像在嘲弄我早熟的樂觀。是原來的那只秋毫無損呢,還是別處的溝裡又撲來了一隻?難道這條曲折的陰溝是「胡志明小徑」,而這些牛蛙是善於土遁的地下越共嗎?帶著受了騙的惱羞成怒,我把一整桶毒液兜頭直淋了下去。溝底濺起了回聲,那怪物魘囈了兩聲,又裝聾作啞起來。我又回到樓上,提來又一桶酵得白沫四起的肥皂粉水,向一蓋一蓋的空格灌了下去。一不做,二不休,又取來滴滴涕,向所有的洞口逐一噴射過去。

  這麼折騰了一個多鐘頭,我倒是累了。睡到床上,還未安枕,那單調而有惡意的哼哈又起,一呼群應,簡直是全面反擊。我相信那支地下遊擊隊已經不朽,什麼武器都不會見效了。

  「真像他媽的越共!」

  「你在說什麼?」枕邊人醒過來,惺忪地問道。

  第三年的夏天,之藩從美國來香港教書,成為我沙田山居的近鄰,山間的風起雲湧,鳥囀蟲吟,日夕與共。起初他不開車,峰迴路轉的閒步之趣,得以從容領略。不過之藩之為人,凡事只問大要,不究細節,想他散步時對於周圍發生的一切,也只是得其神髓而遺其形跡,不甚留心。一天晚上,跟我存在他陽臺上看海,有異聲起自下方,我存轉身去問之藩:

  「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哪有什麼聲音?」之藩訝然。

  「你聽嘛,」我存說。

  之藩側耳聽了一會,微笑道:

  「那不是牛叫嗎?」

  我存和我對望了一眼,我們笑了起來。

  「那不是牛,是牛蛙,」她說。

  「什麼?是牛蛙。」之藩吃了一驚,在群蛙聲中愣了一陣,然後恍然大悟,孩子似地爆笑起來。

  「真受不了,」他邊笑邊說,「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單調的聲音!牛蛙!」他想想還覺得好笑。群蛙似有所聞,又哞哞數聲相應。

  「這種悶沉沉的苦哼,一點幽默感都沒有,」我存說,「可是你聽了卻又可笑。」

  「不笑又怎麼辦?」我說,「難道跟牠對哼嗎?其實這是苦笑,莫可奈何罷了。就像家裡來了一個頑童,除了對他苦笑,還有什麼辦法。」

  第二天在樓下碰見之藩,他形容憔悴,大嚷道:

  「你們不告訴我還好,一知道了,反而留心去聽!那聲音的單調無趣,真受不了!一夜都沒睡好!」

  「抱歉抱歉,天機不該洩漏的。」我說。「有一次一位朋友看偵探小說正起勁,我一句話便把結局點破。害得他看又不是,不看又不是,氣得要揍我。」

  「過兩天我太太從臺北來,可不能跟她說,」之藩再三叮嚀。「她常會鬧失眠。」

  看來牛蛙之害,有了接班人了。

  煩惱因分擔而減輕。比起新來的受難者,我們受之已久,久而能安,簡直有幾分優越感了。

  第四年的夏天,隔壁搬來了新鄰居。等他們安頓了之後,我們過去作睦鄰的初訪。主客坐定,茶已再斟,話題幾次翻新,終於告一段落。岑寂之中,那太太說:

  「這一帶真靜。」

  我們含笑頷首,表示同意。忽然哞哞幾聲,從陽臺外傳了上來。

  那丈夫注意到了,問道:「那是什麼?」

  「你說什麼?」我反問他。

  「外面那聲音。」那丈夫說。

  「哦,那是牛——」我說到一半,忽然頓住,因為我存在看著我,眼中含著警告。她接口道:

  「那是牛叫。山谷底下的村莊上,有好幾頭牛。」

  「我就愛這種田園風味。」那太太說。

  那一晚我們聽見的不是群蛙,而是枕間彼此格格的笑聲。

  一九八〇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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