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牛蛙記(1)


  驚蟄以來,幾場天轟地動的大雷雨當頂砸下,沙田一帶,嫩綠稚青養眼的草木,到處都是水汪汪的,真有江湖滿地的意思。就在這一片淋漓酣飽之中,蛙聲遍地喧起,來勢可驚。雨下聽新蛙,阡陌呼應著阡陌,好像四野的水田,一夜之間蠢蠢都活了過來。這是一種比寂靜更蠻荒的寂靜。群蛙噪夜,可以當作一串串彼此引爆的地雷,不,水雷,當然沒有天雷那麼響亮,只能算天雷過後,滿地隱隱的回聲罷了。

  不知怎地,從小對蛙鳴便有好感。現在反省起來,這種好感之中,不但含有鄉土的親切感,還隱隱藏著自然的神秘感,於是一端近乎水草,另一端卻通於玄想和禪境了。孔稚珪庭草不翦,中有蛙鳴。王晏聞之曰:「此殊聒人」,稚珪答曰:「我聽鼓吹殆不及此。」所謂鼓吹,是指鼓鉦簫笳之樂,足見孔稚珪認為人籟終不及天籟,真是蛙的知己。

  沙田在南中國最南端的一角小半島上,亞熱帶的氣候,正是清明過了,穀雨方甘。每到夜裡,穀底亂蛙齊噪,那一片野籟襲人而來,可以想見在水滸草間,無數墨綠而黏滑的鄉土歌手,正搖其長舌,鼓其白腹,閣閣而歌。那歌聲此起彼落,一遞一接,可說是一場「接力唱」。那充沛富足的中氣,就像從春回夏凱的暖土裡傳來,生機勃勃,比黑人的靈歌更肥沃更深沉。夜蛙四起,我坐其中,聽初夏的元氣從大自然丹田的深處叱吒呼喝,漫野而來。正如韓愈所說:「天之于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冥冥之中,蛙其實是夏的發言人,只可惜大家太忙了,無暇細聽。當然,天籟裡隱藏的天機,玄乎其玄,也不是完全聽得懂的。有時碰巧夜深人靜,獨自盤腿閉目,行瑜伽吐納之術,一時血脈暢通,心境豁然,蛙聲盈耳,渾然忘機,竟似戶外鼓腹鼓噪者為我,戶內鼓腹吐納者為蛙,人蛙相契,與夏夜合為一體了。

  但是有一種蛙卻令我難以渾然忘機,那便是蛙中之牛,所謂牛蛙。大約在五年前的夏天,久旱無雨,一連幾夜聽到它深沉而遲緩的低哞,不識其為何物,只有暗自納罕。不久,我存也注意到了。晚飯後我們在屋後的坡上散步,山影幢幢,星光幽詭之中,其聲悶悶然,鬱鬱然,單調而遲滯地從谷底傳來,一哼一頓,在山間低震而隱隱有回聲,像巨人病中的呻吟。兩人停下步來,駭怪了一會,猜想那不是谷底的牛叫,就是樟樹灘村裡那戶人家在推磨。但那家的牛會這麼一迭連聲地哞之不休,那家的人會這麼勤奮,走馬燈似地推磨不停,又教我們好生不解。後來睡到床上,萬籟寂寞,天地之間只有那謎樣的魔樣的怪聲時起時歇,來枕邊祟人。有時那聲音一呼一應,節拍緊湊,又像是有兩條牛在對吟,益增疑懼。

  這麼過了幾夜,其聲忽歇,天地清靜。日子一久,也就把這事給忘了:牛魔王也好,鬼推磨也好,隨它去吧,只要我一枕酣然,不知東方之既白。直到有一晚,其聲無緣無故,忽焉又起。我們照例散步上山,一路狐疑不解,但其聲遠在穀底,我們無法求證,也莫可奈何。就在這時,迎面來了光生伉儷,四人停下來聊天。提起怪聲,我不免徵詢他們的意見,不料光生立刻答道:

  「那是牛蛙。」

  「什麼?是牛蛙?」我們大吃一驚。

  「對呀,就在樓下的陰溝裡。」

  「這麼近!怪不得——」

  「吵死人了,」輪到光生的太太開口,「整夜在我們樓下吼叫,真受不了。有一次我們燒了兩大鍋開水,端到陰溝的鐵格子蓋上,兜頭兜腦澆了下去——」

  「後來呢?」我存緊張地追問。

  「就沒有聲音了。」

  「真是——好肉麻。」

  說到這裡,四個人都笑了。但是在哞哞的牛蛙聲中回到家裡,我的內心卻不輕鬆。模糊的猜疑一下子揭曉,變成明確的威脅——遠慮原來竟是近憂!就在樓下的陰溝裡!怪不得那麼震人耳鼓,擾人心神!那笨重而魯鈍的次男低音,有了新的意義。幾星期來遊移不定的想像,忽然有了依附的對象。原來是牛蛙,怪不得聲蠻如牛。《伊索寓言》有一則說蛙鼓足了氣,要跟牛比大;使我想起,牛蛙的體格雖不如牛,氣魄卻不多讓,那麼有限的肺活量,怎能蘊含那麼超人,不,「超蛙」的音量。如果它真的體大如牛,那麼一匹長舌巨瞳的墨綠色兩栖妖獸,伏地一吼,哮聲之深邃沉洪,不知該怎樣加倍駭人。我立刻去翻詞典,詞典說牛蛙又名喧蛙,雌蛙體長二十釐米,雄蛙十八釐米,為世上最大之蛙,又說其鼓膜之大,為眼徑四分之三。喧蛙之名果不虛傳,也難怪聽了聒耳驚心,令人蠢蠢不安。

  知道了那是什麼之後,側耳再聽,果然遠在天邊,近在跟前,覺得那陰鬱的低調,鍥而不捨,久而不衰,在你的耳神經上像一把包了皮的鈍鋸子拉來拉去,真是不留傷痕的暗刑。那哮聲在小怪物的丹田裡發動,在它體內已著魔似地共鳴一次,到了它蹲伏的陰溝之中,變本加厲,又再共鳴一次,愈顯得誇大嚇人。為它取一個綽號,叫「陰溝裡的地雷」,誰曰不宜?不用多說,那一夜我翻來覆去,到後半夜才含糊入夢。

  擾攘數夜之後,其聲息又止息。未幾夏殘秋至,牛蛙的威脅也就淡忘了。到了第二年初夏,第一聲牛蛙發難,這一次,再無猜謎的餘地。我存和我相對苦笑,兩人互慰了一陣,準備用民主元首容忍言論自由的胸襟,來接受這逆耳之聲。不過是幾隻小牛蛙在彼此唱和罷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這麼一想,雖未全然心安,卻似乎已經理得了。於是一任「陰溝裡的地雷」一吼一答,互相引爆,只當沒有聽見。但此情恰如李清照所言,「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自命不在乎了幾天之後,那魯鈍而遲滯的單調苦吟,像一把毛哈哈的刷子一下又一下地曳過心頭,更深人靜的那一點清趣,全給毀了。

  終於有一天晚上,容忍到了極限,光生伉儷燒水伏魔的一幕驀地兜上心來。我去廚房裡找來一大筒滴滴涕,又用手帕把嘴鼻蒙起,在頸背上打一個結,便沖下樓去。草地盡頭,在幾株幼楓之下,是一條長而曲折的排水陰溝,每隔丈許,便有兩個長方形的鐵格子溝蓋。我沿溝巡了一圈,發現那鬱悶困頓的呻吟,經過長溝的反激,就近聽來,益發空洞而富回聲,此呼彼應,竟然有好幾處。較遠的幾處一時也顧不了,但近樓的一處鐵格子蓋下,鬱歎悶哼的哞聲,對我臥房的西窗最具威脅。我跪在草地上,聽了一會,拾來一截長近三尺的枯松枝,伸進溝去搗了幾下。哞聲戛然而止。但蓋孔太小,枯枝太彎,溝又太深,我知道「頑敵」只是一時息鼓,並未受創,只要我一轉背,這潛伏的危機又會再起。我驀地轉過身去,待取背後的滴滴涕筒,忽見人影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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