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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是一個島(1)


  ——想起了瘂弦的《一九八〇年》

  二十三年以前,一位才華初發的青年詩人,嚮往未來與遠方,寫了一首烏托邦式的成人童話詩,設想美妙,傳誦一時。那首詩叫做《一九八〇年》,作者瘂弦,當時只有二十五歲。詩的前兩段是這樣的:

  老太陽從蓖麻樹上漏下來,
  那時將是一九八〇年。

  我們將有一座
  費一個春天造成的小木屋,
  而且有著童話般紅色的頂
  而且四周是草坡,牛兒在齧草
  而且,在澳洲。

  當時的戲言,今朝已來到眼前,這已是一九八〇年了。不知怎的,近來時常想起瘂弦的這首少作。二十多年來,臺灣變了很多,世界整個變了,連詩人嚮往的澳洲也變了不少。瘂弦,並沒有移民去澳洲,將來顯然也不會南遷。這些年來,他去過美國、歐洲、印度、南洋,卻始終未去澳洲。

  倒是我,去過澳洲兩個月,彼邦的大城都遊歷過,至於草坡上的紅頂小屋,也似乎見過一些。八年前的今天,我正在雪梨。如果二十五歲的瘂弦突然出現在眼前,問我那地方到底如何,我會說:「當然很好,不但袋鼠母子和寶寶熊都很好玩,連三次大戰和文革都似乎隔得很遠。不但如此,臺北盆地正熱得要命,還要分區節水,那裡卻正是清涼世界,企鵝紳士們都穿得衣冠楚楚,在出席海濱大會。不過,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急著搬去那裡,寧可留在臺灣。」

  一人之夢,他人之魘。少年瘂弦心中的那片樂土,在「澳廝」們自己看來,卻沒有那麼美好。遠來的和尚會念經,遠方的經也似乎好念些,其實家家的經都不好念。

  澳洲並不全是草地,反之,浩闊的內陸盡是沙漠,又幹又熱,一無可觀。我在沙漠的中心,艾麗斯泉,曾經住過一夜。那小鎮只有一條街,從這頭踱到那頭,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樹影稀疏的街口,外面只有一條灰白的車路,沒向萬古的荒沙之中。南北兩邊的海岸,都在一千公里以外,最近的大都市更遠達一千五百公里,真是遁世的僻鄉了。只是到了夜裡,人籟寂寂,天籟齊歇,像躺在一隻壞了的表裡,橫聽豎聽,都沒有聲音。要不是袋裡還有張回程的機票,真難相信我還能生還文明。

  澳洲的名詩人,我幾乎都見過了。侯普贈我的書中,第一首詩便是他的名作「澳大利亞」,劈頭第一句便詛咒他的鄉土,說它是一片「心死」的大陸,令我大為驚顫。澳洲的大學招不足學生,一來人口原就稀少,二來中學畢業就輕易找到工作。大學教授向我埋怨,說一個月的薪水,百分之四十幾都納了稅。雪梨的街頭也有不少盜匪,夜行人仍要小心。坎貝拉公園裡,有新幾內亞的土人紮營守坐,作獨立運動之示威,令陪我走過的澳洲朋友感到尷尬。東北岸外,法國人正在新加里多尼亞島附近試驗核爆,令澳洲青年憤怒示威。誰說南半球見不到蕈狀雲呢?

  如果還有誰對那片「樂土」抱有幻想,他不妨去看看澳洲自製的連續劇「女囚犯」。這一套電視片長達三十集,主要的場景是澳洲一座專關女囚犯的監獄;一個個女犯人的故事,當初如何犯法,如何入獄,後來如何服刑,如何上訴,又如何冤情大白,獲釋出去,都有生動明快的描寫。當然女犯人的結局,不都是歡天喜地走出獄門。也有不幸的一群,或死在牢裡,或放出去後不見容於社會,反覺天地為窄而牢獄為寬,世情太冷,不如獄中友情之溫,寧願再蹈法網,解回舊獄。澳洲原是古時英國流放罪犯之地,幽默的澳洲朋友也不諱言他們是亡命徒流浪漢的後人。也難怪他們的電視界能推出這麼一部鐵窗生涯的寫實傑作。

  瘂弦的《一九八〇年》仍不失為一首可愛的好詩,但畢竟是廿多年前的作品,我敢說作者的少年情懷,如今已不再了。那時臺灣的新詩風行著異國情調,不但瘂弦的某些少作,就連土生土長的葉珊、陳錦標、陳東陽等的作品也是如此。愛慕異國情調,原是青年人理想主義的一種表現。兼以當時臺灣的文化、社會、政治各方面都沒有現在這麼開放,一切都沒有現在這麼進步,青年作家們多少都有一點「恐閉症」,所以嚮往外面的世界,也是一種可解的心情,不必動輒說成什麼「崇洋」。二十多年下來,我這一輩的心情已經完全相反:以前我們幻想,樂土遠在天邊,現在大家都已憬然省悟,所謂樂土,豈不正是腳下的這塊土地,世界上最美好的島嶼?原則上,澳洲之大,也只是一個島嶼罷了。然則在澳洲和臺灣之間,今天的瘂弦當然是選擇自己的家島。今天,年輕的一代莫不熱烈地擁抱這一片土地和這一個社會,認同鄉土,一時蔚為風氣,誠然十分可喜。但是我們卻不應武斷劃分,說今日的青年皆是,而往日的青年皆非。其實,今日青年之所以有此心態,一半也是臺灣在外交壓力下所促成:既然舉世都要否定我們,那麼大無畏的愛國之士就要堂堂正正地站出來肯定自己。另一半則是因為二十年來,臺灣已經有了顯著的進步和繁榮,比起美國來不見得怎麼落後,比起中國大陸來卻已超前很多,就是這一份「比得起」的信心,令今日的青年有回頭肯定自己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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