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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魂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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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動口,書信動手,其實寫信更見君子之風。我覺得還是老派的書信既古典又浪漫;古人「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的優雅形象不用說了,就連現代通信所見的郵差、郵筒、郵票、郵戳之類,也都有情有韻,動人心目。在高人雅士的手裡,書信成了絕佳的作品,進則可以輝照一代文壇,退則可以怡悅二三知己,所以中國人說它是「心聲之獻酬」,西洋人說它是「最溫柔的藝術」。但自電話普及以後,朋友之間要互酬心聲,久已勤於動口而懶於動手,眼看這種溫柔的藝術已經日漸沒落了。其實現代人寫的書信,甚至出於名家筆下的,也沒有多少夠得上「溫柔」兩字。 也許有人不服,認為現代人雖愛通話,卻也未必疏於通信,聖誕新年期間,人滿郵局信滿郵袋的景象,便是一大例證。其實這景象並不樂觀,因為年底的函件十之八九都不是寫信,只是在印好的賀節詞下簽名而已。通信「現代化」之後,豈但過年過節,就連賀人結婚、生辰、生子、慰人入院、出院、喪親之類的場合,也都有印好的公式卡片任你「填表」。「聽說你離婚了,是嗎?不要灰心,再接再厲,下一個一定美滿!」總有一天會出售這樣的慰問明信片的。所謂「最溫柔的藝術」,在電話普及、社交卡片氾濫的美國,是註定要沒落的了。 甚至連情書,「最溫柔的藝術」裡原應最溫柔的一種,怕也溫柔不起來了。梁實秋先生在《雅舍小品》裡說:「情人們只有在不能喁喁私語時才要寫信。情書是一種緊急救濟。」他沒有料到電話愈來愈發達,情人情急的時候是打電話,不是寫情書,即使山長水遠,也可以兩頭相思一線貫通。以前的情人總不免「腸斷蕭娘一紙書」,若是「玉當緘劄何由達」,就更加可憐了。現代的情人只撥那小小的轉盤,不再向尺素之上去娓娓傾訴。麥克魯恒說得好:「消息端從媒介來」,現代情人的口頭盟誓,在十孔盤裡轉來轉去,鈴聲丁零一響,便已消失在虛空裡,怎能轉出偉大的愛情來呢?電話來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後世,向一代代的癡頑去求印證。我想情書的時代是一去不返了,不要提埃布爾拉德和哀綠綺思,即使近如徐志摩和郁達夫的多情,恐也難再。 有人會說:「電話難道就一無好處嗎?至少即發即至,隨問隨答,比通信快得多啊!遇到急事,一通電話可以立刻解決,何必勞動郵差搖其鵝步,延誤時機呢?」這我當然承認,可是我也要問,現代生活的節奏調得這麼快,究竟有什麼意義呢?你可以用電話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電話去害人,大家都快了,快,又有什麼意義?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劄;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在節奏舒緩的年代,一切都那麼天長地久,耿耿不滅,愛情如此,一紙癡昧的情書,貼身三年,也是如此。在高速緊張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滅,隨榮隨枯,愛情和友情,一切的區區與耿耿,都被機器吞進又吐出,成了車載斗量的消耗品了。電話和電視的恢恢天網,使五洲七海千城萬邑縮小成一個「地球村」,四十億兆民都迫到你肘邊成了近郊。人類愈「進步」,這大千世界便愈加縮小。英國記者魏克說,孟買人口號稱六百萬,但是你在孟買的街頭行走時,好像那六百萬人全在你身邊。據說有一天附帶電視的電話機也將流行,那真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了。《二〇〇一年:太空放逐記》的作者克拉克曾說:到一九八六年我們就可以跟火星上的朋友通話,可惜時差是三分鐘,不能「對答如流」。我的天,「地球村」還不夠,竟要去開發「太陽系村」嗎? 野心勃勃的科學家認為,有一天我們甚至可能探訪太陽以外的太陽。但人類太空之旅的速限是光速,一位航天員從廿五歲便出發去織女星,長征歸來,至少是七十七歲了,即使在途中他能因「凍眠」而不老,世上的親友只怕也半為鬼了。空間的代價是時間」,一點也不錯。我是一個太空片迷,但我的心情頗為矛盾。從「二〇〇一年」到「第三類接觸」,一切太空片都那麼美麗、恐怖而又寂寞,令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尤其是寂寞,唉,太寂寞了。人類即使能征服星空,也不過是君臨沙漠而已。 長空萬古,渺渺星輝,讓一切都保持點距離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不是更有情嗎?留一點餘地給神話和迷信吧,何必趕得素娥青女都走投無路,「逼神太甚」呢?寧願我渺小而宇宙偉大,一切的江河不朽,也不願進步到無遠弗屆,把宇宙縮小得不成氣象。 對無遠弗屆的電話與關山阻隔的書信,我的選擇也是如此。在英文裡,叫朋友打個電話來,是「給我一聲鈴」。催魂鈴嗎,不必了。不要給我一聲鈴,給我一封信吧。 一九八〇年愚人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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