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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二

  先天不足,而後天又失調的,用母親的眼淚養成起來的大兒子香哥兒,在丈夫的重層厭惡之下,本來早就非常孱弱的,何況還染上了流行的痢疾呢。

  他瘦弱的就象一個小紙人兒了,他的兩腮毫無血色地深陷著,格外地顯露出他的那一雙星一般的小眼珠子,使人見了傷心。

  他一拐一拐地從頭門口撐壁移過來,爬到媽媽的身旁哭著:

  「媽媽!爹爹他又打我哩!……他把『豬耳朵』①弟弟吃,不把我吃!……他叫我去守車……我要吃『豬耳朵』呢!……我不守車呢!……」

  ①「豬耳朵」:一種小孩吃的東西,用麵粉做了由油炸出來的,形象豬的耳朵。—原注。

  「好寶寶,好香哥!……『豬耳朵』吃不得呢,你痾痢啦!……」做媽媽的聲音顯然已經很酸哽了。「來,不要怕爹爹!不要去守車……媽媽告訴你寫字吧!……」

  梅春姐忍心地哄著香哥兒。她把六年前從黃手裡學來的幾個可憐的字,在半塊破舊的石板上畫給他看。她幻想著這孩子還能讀書,寫字……甚至於同他那死去的爹爹一樣。但香哥兒怎麼也不肯依她的,他只儘量地把「豬耳朵」的滋味說得那樣好吃,又把爹爹的面相說得那樣兇殘。

  「好呢,香哥兒……看媽媽的字吧!……媽媽等等買『豬耳朵』你吃啦!……」

  「不,我就要吃,媽媽!」

  這要求是深深地為難了母親的,她失神地朝頭門打望著:真正地,丈夫攜著那兩個使她厭惡的小孩兒走來了,他們的小嘴裡還啃著「豬耳朵」。

  是舊有的酸心發酵要將香哥兒磨死呢?還是他自家的窮困不能解除而遷怒于香哥兒呢?陳德隆撒了兩個小孩的手,又大踏步地沖到梅春姐母子們的面前:

  「去!小砍頭鬼!……同老子守車去!……」

  香哥兒死死地把脖子鑽進媽媽的懷中。

  「哎呀!——媽媽救我啦!……」

  忽然地,那塊破舊石板上寫的兩個歪歪斜斜的「黃」字,映到陳德隆的眼中了,那就同兩把烈火燃燒了他的心般的,他猛的一腳將石板從小凳子上踢下來,跌成粉碎了!

  「好啊!你媽的!還告訴他學那砍頭鬼來害我呢!……」他叫著,他張手向她母子撲來!

  梅春姐正待要和他爭鬧時,他已經從她的懷中奪過香哥兒了。他沖出頭門,向火熱的荒原中飛跑著!

  香哥兒叫!……梅春姐叫!……兩個小的孩子也在頭門口哇哇地哭起來了!

  陳德隆將他抓著提過了半裡路,就將他猛的一摔——跌落在乾枯的稻田中,梅春姐不顧性命地奔來將他抱著。

  夜晚,香哥兒便渾身火熱,昏昏沉沉地不能爬起來了。梅春姐急的滿屋子亂竄!她連忙將小的兩個放睡了,就跑出去尋丈夫和醫生。

  丈夫正趁著夜間的風涼在那裡替雇主們車水,他憤憤地不和梅春姐答話。醫生卻要跑到鎮上去才能請得來的。在早年,還有四公公、李六伯伯和關鬍子們會一點兒不十分精明的鄉下人的醫道;然而,現在呢,這些老人們都已經在過荒年時先後死了,村子裡就連會寫兩三味藥方的人都找不出。

  梅春姐心慌意亂地走回來,在小油燈下望著那可憐的小腦袋,望著那微睜而少光的星星般的小眼睛。她儘量地忍住自己的酸淚,而不讓它流出來。

  好久好久了,香哥兒忽然吃力地盯著他的媽媽,低聲地呼叫著:

  「我痛哩!……媽媽,你在哪裡啦?……爹爹又打我呢!……」

  「媽媽在這裡!……寶寶,媽媽在這裡呢!爹爹不打你呢!……」

  「他打我啦!……他不打弟弟!……媽媽,他為什麼單單打我呢?……」

  媽媽的眼淚已經很難再忍了。一陣刺心的疼痛、悲憤與辛酸,使她不能自製地失聲地說出她的哀情了。

  「寶寶,香哥!我的肉啊!……他不是你的爹爹呢!……」

  香哥兒的眼睛漸漸地癡呆了起來,額角間冒著兩滴冰涼的汗珠子。一忽兒,他的全身又火熱著。

  「我,我的……爹爹呢?……」

  媽媽啞著嗓音靠到他的身邊。

  「寶寶是沒有爹爹的!……寶寶的爹爹——」

  香哥兒的身子突然震動一下,他沒有來得及等媽媽說出他爹爹的去處來,就又合上他的眼睛了。他仍然哼著,但那聲音卻幾乎同蚊子一般地逐漸低微起來。

  「媽呀!……我……要……呢……我……的……爹……爹……啦!——」

  媽媽的頭,伏到了他那一冷一熱的額角上,她大聲地,吃驚地呼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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