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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第五章

  一

  「我要殺死你這小砍頭鬼!我要殺死你這小砍頭鬼!……」

  父親陳德隆拿著一把劈柴刀,大踏步地象趕一隻雞雛般地趕著他的六歲的大兒子香哥兒。兩個四歲的,三歲的小的,也跟在他的後面唔呀唔呀地叫著!

  他在一個門角彎裡將香哥兒擒住了。

  「媽呀!……救,救我呀!……」

  「你叫!你叫——我割斷你的喉嚨!……」

  梅春姐象一隻野鵝般地從房中飛出去,蛇一般地繞著陳德隆的頸子。

  「怎麼,德隆哥?」

  「我要殺死這小砍頭鬼!他媽的!賣他賣不掉,留著來害老子!」

  「殺吧!殺吧!……」梅春姐就在他的頸子上狠命地抓了一下!「頂好把那兩個小的先殺了,然後再來殺他!再來殺我!……」

  陳德隆將劈柴刀和香哥兒向門角彎裡一摔,就開始和梅春姐大鬧起來。

  他的臉不是六年前的臉,聲音也不是六年前的聲音了;但他的性情卻還是六年前一樣。

  他模著他的頸皮,破嗓沙聲地罵著:

  「你抓呢!你這母豬狗!……我操你的祖宗!……你偷了人,你還養出這小砍頭鬼來害我啦!……」

  「你為什麼不將小的兩個先賣呢?不將小的兩個先殺呢?……你這狠心的狼!……你沒有本事養活——」

  這種話深深地傷了陳德隆的那牛性的,倔強的心。他來不及等她說完,就跳起來給了她一個耳刮子!

  「臭婊子!……誰沒有本事?誰沒有本事?……我操你祖宗三萬代!」

  梅春姐的左臉印了一個血紅的手印,她險些兒哭起來了!孩子們也嗚啦鳴啦地叫著,陳德隆就象發瘋般地來揍小孩子。

  梅春姐死死地將他扭著,滾著!……一直到他氣的發戰起來——丈夫是從來不曾氣得發戰過的——沖到門限前坐下了,她才爬起著。她望著她丈夫的那種倔強的,而又毫無辦法的乾枯的臉色,也不覺地代他心酸了一回。但這心酸是很有限的,即時又被她的一種歷年磨折出來的憎恨心排擠著。

  是的,丈夫是變了很多了,單單除了他那倔強,兇猛的,牛性的內心以外。六年前,他還是很可以過活的,自耕自種的農人,而現在卻是給人家幫零工的小雇傭了;六年前,他還是一個一夫一妻的逍遙漢,而現在卻變成三個兒子——不『也許只有兩個,因為從那個大的的一雙眼睛上,他已經斷定出來完全是小砍頭鬼——的父親了;六年前,他還是有名的嫖客,賭徒,和酗酒漢,而現在卻變成了一個連一日三餐都得不到口的挨餓的人了!

  梅春姐是很能夠知道這些的。而且她還能從六年前的一段幸福的生活中,模糊地推想到了丈夫之其所以弄到這個樣子的原因和他的目前的路道。但丈夫卻不能聽信這些,因為梅春姐已經在他的面前變成罪孽的人了,何況梅春姐所講的還不能迎合他的心意呢。

  一陣酷熱的南風,燃燒般地掃過來。站在乾旱的田野中的雇主家的人,已經又在叫他車水了。陳德隆氣憤地站起身來,蹣跚地走著。在他的那黯淡的面容,和無光的螃蟹眼睛裡,是很可以看出一種苦悶與倔強相混淆的矛盾來的。

  梅春姐望著他走過好遠好遠了,她才憎恨而又悲哀地歎了一聲,走進房中去。她將兩個厭惡的小孩哄睡了,又將大的一個攙著,拿了米籃,無可奈何地走向村中的麻子嬸家去借晚飯米。

  麻子嬸和梅春姐一樣地都是不幸的人:她的大兒子木頭殼已經六年不曾回家了,她的最小的兩個兒女在前兩三年過兵災水旱時都賣了……她稍為比較梅春姐好一點的就是他的二兒子,三兒子,四兒子都能得力了,所以她還能馬虎地過著。

  「我借給你三升米吧!……你的丈夫在人家去吃飯了,你們就可以吃兩天……唉!總之……」

  梅春姐牽著香哥兒在那裡坐了一刻功夫;一種不能按耐的懇切的懸心,使她問到了木頭殼。

  「他嗎?……唉,唉!聽說是在一個什麼……唉,記不清了!總而言之是蠻遠的地方!……」麻子嬸的聲音酸楚起來,流出了兩點眼淚。這眼淚,就好象是兩校銳利的針刺般的,深深地刺著了梅春姐的衷心。想起黃來,想起六年前的幸福的生活,她幾乎又哭出聲來了!

  「我要不是……麻子嬸,唉!不是拋不下這小冤家……我情願同你家的木頭殼一樣呢!……我情願永不回來!……我現在……唉!就只望那小冤家長大!……或者……」

  香哥兒完全莫明其妙地怔著,瞪著他那小小的,吃驚的,星一般的眼睛,拖著他媽媽的手:

  「你哭呢,媽媽!……回去喲,爹爹要打我啦!……」

  梅春姐撫摸著他的瘦小的頭顱,朦朧地盯著他的小眼睛。忽然地,他叫著:

  「媽媽,我肚子痛!」

  梅春姐提起米籃來,將他抱在懷中,告辭了麻子嬸,連忙向家裡飛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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