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紫 >  | 上頁 下頁
十二


  五

  無論梅春姐怎樣地哀求,巴結,丈夫對於她總是生疏的,嫌忌的。最初,他在四公公和許多老人的監視和鄰居的解勸之下,似乎還並不見得怎樣地給梅春姐以難堪。但後來,過的久長一點了,便又開始他那原是很兇殘的無情的磨折。

  梅春姐的生活,就重行墜入了那不可拔的,烏黑的魔淵中。為了孩子,為了黃所遺留給她的這唯一的血脈,她是不能不忍痛地吃苦啊!……

  當夜間,當丈夫仍舊同從前一樣地醉酒回家的時候,梅春姐的災難便又臨頭了。他好象覺得變節了的妻是應該給她以磨折,應該給她以教訓,才能夠挽回自己的顏面般的。他深深地懊惱著,並且還常常地為此而自苦!……

  他用那毛蟹般的鐵指,擰著梅春姐的全身——當她驅過了蚊蟲,放好了嬰兒陪他就寢的時候。他噬咬著她的奶頭!他縛住她的腿!他追問她和黃間的一切無恥的,污穢的瑣事!……梅春姐總是哀求地嗚咽著,一面護著那睡熟的嬰兒。陳德隆擰的牛性發了,便象搓爛棉花似的,將她的身子繼續地大搓而特搓起來。梅春姐戰慄地縮成一團,汗水與淚珠溶成一片!

  「你告訴我不?……」

  「告什麼?……」梅春姐喘地,悲聲地叫著。

  「你怎麼和那鬼眼睛的砍頭鬼搭上的?……」

  「我不知道!……」

  「我殺死你!」

  「殺死我吧!……修修好吧!……頂好是連我們母子一刀!」

  陳德隆將她磨折得利害的時候,心裡就比較地舒服一些。接著,又有意捉弄她的,把她的嬰兒倒提起來!他說:這是小砍頭鬼——就因為他始終不能確信那嬰兒真否是他的的原故——他要將他拋擲到湖裡去見龍王爺!……一直等梅春姐哭著向他幾乎叩頭陪禮了,他才放下。

  他睡著的時候,已經是夜深的很了。梅春姐常常通夜不能閉一閉眼睛。她聽到丈夫的鼾聲,她的怒火便狂燒著,只因了愛護這唯一的嬰兒的生命,她才不能,或者是不敢做出旁的舉動來的。她只能在這樣黑夜的痛苦的哀怨之中,來回憶她和黃的傷心的愛史與大半年中的嶄新的生活;來展開她的那幅夢一般,著色的,淒涼的圖畫。尤其是關於木頭殼他們的消息,老會長和柳大娘們的流亡……她很少能看到一個從前在過會中的熟識的人了,因為她不願出門也不敢和人家交談的原故。她就這樣象埋在墳墓中般地埋在家裡,忍痛地領受丈夫的踐踏!

  黑夜就象要毀滅她的全身般的,向她張開著巨大的魔口,重層地威脅著。蚊蟲在帳子的四面包圍著,唱著愁苦的哀歌,使她不能爬起來,或者是稍為舒一舒心中的怒憤。她不敢再凝望那夜的天空和那些欲粉碎她的靈魂的星光的閃爍。她不敢再看一看那大廟,那同黃踐踏過的草叢的路途、園林、荒洲和湖中的悠悠的波浪!……她一看到那些——倒不如說感到那些——她的心就要爆裂般的疼痛著。

  丈夫的螃蟹眼睛,總是時刻不能放鬆地盯著她的。即算是到了夜深,到了他已經熟睡著的時候,都好象還能感到他那凶酷的紅光的火焰,使她驚懼而不能安寧。

  她只能將血一般的淚珠,流在嬰兒的身上,她只能靠在那纖嫩的,瘦弱得可憐的小臉兒上,去低訴她的心的創痛;去吸取一點安慰,一點什麼也不能彌補的,微弱的嬰兒奶香。在過去,在那還比較地緩和一點的烏暗的生活之中,她還可能望得到黃的援救,終於還幸福地過了半年多光陰。然而現在呢?黃呢?……就連木頭殼們都不知道生死存亡了!而自己又不能夠忍心地拋掉這嬰兒去漂去!……

  一切的生活,都墜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撥的烏黑的魔淵中。而且還比一年前更加要烏暗,更加要悲哀些了。

  「天啦!……但願他們都還鍵在呢!……但願他們……唉!唉……」

  過了好些時日。

  是因為四公公他們老年人的責勸呢?還是因了丈夫陳德隆磨折得厭了而暫思休息呢?還是梅春姐的苦難轉變了另一個方式的臨頭呢?……丈夫對她的打罵,便又慢慢地鬆弛起來。他除了經常喝酒以外,又開始他那本性難移的嫖賭和浮蕩。田中橫直這一季已經荒蕪了,而且大半又都抵賣給了人家,他是很可以更加無掛礙地逍遙著。

  「德隆哥!……家中沒有米了呢!……」

  「餓死他!」

  「德隆哥!……天要涼了,孩子沒有衣服呢!……」

  「凍死他!」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

  常常地,當梅春姐想再要說幾句的時候,丈夫已經連頭都不回地跑到荒原中了。她無可奈何地只好自己來舂穀,自己來拿破布衫給孩子改衣裳!……

  一切的生活,都重行墜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拔的,烏黑的魔淵中,而且還比一年前更要烏黑,更加要悲苦些了!

  「天啦!……但願他們都還健在呢!……但願他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