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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四

  天氣更加炎熱得熾騰起來。還保持了性命被由街上解到鎮上來的梅春姐,整天地淹沒在眼淚與沉重的怨苦之中。先天不足的弱小的嬰兒,就象一隻紅皮小老鼠般的,在她的胸前蠕動著。她討來了一塊破布衫將他兜包了。用了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母親的天性的愛撫,一種直有等於無的淡微的乳汁將他營養著。為了割肉般地疼痛著黃的死亡,而流枯了眼淚的,深陷著的扁桃眼珠子,就象一對荒涼的枯井般地微睜著。在她的金黃的臉上,泛起了一小塊產後失調的,貧血的,病態的紅潮。

  鎮上似乎比較街上寬待了她些,把她押在一個有床鋪也有方桌子的房門裡。一種破滅的悲哀和恐怖,仍舊牢而有力地縛住了她的那戰慄的靈魂。代替了黃而使她不能不惶懼與痛惜著自家的身軀的,完全是嬰兒的生命。她不能拋掉這剛剛出世的苦命的小東西——她的心頭肉——而不管;假如她的那不能避免的惡運真真來臨了的時候,她是打算了和這嬰兒一道去死亡的。叉死他!或者將他偷偷地勒斃!……她很不願意這弱小的靈魂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去領受那些兇惡的人們的踐踏!雖然她明知道這許是一樁深重的罪孽,一種傷心的,殘酷的想頭!……

  一連三天,她都沉陷在這種破滅的悲哀的想頭裡,因為,他們那些人也許要將她拉到她自己的村子裡去做她的——她想。經常來監視她,送她的食物的,卻完全換一些粗人男子。在第四天的一個清晨,突然跑進一個中年的,穿長衫的人,將她從房子裡叫出去。

  梅春姐戰慄地擁抱著她的嬰兒,在經過一種過度的恐怖的烈火燃燒之後,她突然地,象萬念俱消般地反而剛強起來,蹣跚地向中廳跟去!

  一個留仁丹鬍鬚的人等在那裡。旁邊還侍立著兩個跟隨,替他扇風。他嬉笑地撮他的胡髭,說:

  「今天……你可不要怕!……」

  梅春姐戰慄了一下!她用了一種由絕望的悲哀而燃燒出來的怒火,盯著那搶著胡髭。

  「你的家中來人來保你了!……現在,你就可以跟他們出去!」

  「出去?……」這又是一回怎樣的事情呢?梅春姐象夢一般地朦朧起來。她仍然癡呆著!……突然地,那個人卻又改變了他的笑容,作古正經地,大聲地,教訓她般地怒道:

  「去罷——以後當心些!……別再偷壞的人做野老公了。這回要不是你們全村的老人都具結……」之後,他又是嘻嘻地笑將起來。

  梅春姐完全變成糊裡糊塗的了。她被那個中年的,穿長衫的人送到了頭門。

  「家中來人?……這又是誰呢?誰呢?……」

  陳德隆的光頭和一雙螃蟹眼睛,突然地湧到門口來了!——他正正地攔在梅春姐的前頭。

  「啊哎!——」梅春姐突然地叫著!象比那惡運臨頭還要驚懼地,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完全震懾了她的殘破的靈魂,她的手中的嬰兒幾乎要震掉下來了。

  沒有等到來得及明白這變化的原因的一刹那,就由兩個人將她扶上一頂小轎,昏昏沉沉地抬著走了。好遠好遠她才回復她那仍然象夢一般的知覺。一陣羞慚,一陣戰慄,一陣痛楚與悲酸……將她的血一般的乾枯的眼淚狂湧起來了。

  是什麼時候來到家裡的呢?她完全模模糊糊了。她只是昏沉地看到了滿屋子全是人。只聽到丈夫同四公公和老年人們說了些什麼話,又出去將他們通統送走了,她才比較地清醒了一些。

  丈夫走進門來,腳步聲音沉重地踏著!在房中,他停住了。

  丈夫瞧她一眼——她也畏怯地瞧丈夫一眼!丈夫不作聲——她不作聲!在丈夫的臉上,顯著一種憔悴的容顏——一種酸性的,悲哀的沉默!在她的臉,還剩下(就象剩在一片桔黃了的,秋天的落葉上似的)一塊可憐的殘紅——種羞漸與悲痛的汗流的戰慄!……

  互相地站著,沉靜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終於,為了母性的愛——為了嬰兒,梅春姐忍痛流淚地抱著那小人兒走近他的身邊了。她說著——她的話,就好象是那嬰兒鑽在她的喉嚨裡說出來的一樣,帶著一種極其悽楚的悲聲的嗚咽:

  「德隆哥!……現在,我的錯……通統……請你打我吧!……請你看在孩子的面上——請你……」

  她沒有功夫揩她的眼淚,讓它一滴趕一滴地流落在熟睡的嬰兒的小手上,又由嬰兒的小手落在塵埃。陳德隆低頭重步地走近她的身邊:一種男人的汗水臭和熱臭透到她的肺腑。他走到床邊躺下了。他那禿頭陰暗無光的斜枕著。他那無可發洩的牛性的悲哀,把他悶的,脅迫的幾乎發狂起來!

  「你說吧!會長老爺!……」突然地,他又從床上翻身起來了。「大半年來你把我侮辱得成了什麼樣子了呢?……我的顏面?……我在外面千辛萬苦地飄流!……回來,又求三拜四,賣田賣地的花錢把你弄出來!……我完全喪盡了我平日的聲名了!……」

  梅春姐搖拍著懷中蘇醒而悲哭的嬰兒,她的頭千斤石頭般地垂下著。她的眼淚已經不是一滴兩滴地滴了,而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湧出來。

  突然地,象一個什麼靈機觸發陳德隆似的,他象一匹狼般地沖向梅春姐!他從她的懷中奪過那啼哭的嬰兒來,沙聲地叫著:

  「老子看!老子看!他媽的!是不是小砍頭鬼!是不是小砍頭鬼?……」

  梅春姐拖著他的手,跟著他轉了一個旋圈,發著一種病猿般的嘶聲的哀叫: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他是你——的!……你——的啦!……」

  陳德隆終於沒有看清,就向床上一擲,自己跑到房門邊坐下了。在剛剛彌月的嬰兒的身上,是很難看出象誰的模樣和血脈來的。

  梅春姐將嬰兒抱起來死死地維護著。陳德隆更加陰鬱而焦煩了。在他那無方發洩的,酸性的,氣悶的心懷裡,只牢牢地盤桓著一種難堪而不能按捺的憤憤的想頭:

  「我怎麼辦呢?……他媽的!我倒了黴了!……我半世的顏面完全喪在這一回事情裡了!……他媽的!媽的,媽的,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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