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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在外面過了大半年漂流生活的陳德隆,突然地回到村子裡來了。他是打聽了四圍都有了變動才敢回的。

  在他的自己的屋子門前,呈現出一種異常的荒涼與冷落,完全變了樣子了。他站在那裡很久很久而不敢進門,就象一個囚徒被釋放回來般的,他完全為一種牛性的,無家的,孤獨的悲哀馳遣著!

  村子裡瞧不見一個行人了。一塊陰沉的悶熱的天,一陣火一般的南風的吹蕩。幾頭野狗,在自家的荒蕪的田地裡奔馳,嘶吠!……

  究竟還是老朋友老黃瓜,是他的小眼睛的銳利呢?還是聽到旁人說的陳德寵回家了呢?他第一個不顧性命地奔來歡迎了陳德籠。他也是因那次造了謠言,被趕掉之後,最近才回村子裡來的。他的身上還是一樣地髒,一樣地佩一個草香荷包,一樣地用破衫的袖子揩額角間的汗珠和眼糞……

  陳德隆迎上這一個大半年來不曾見面的好朋友。

  「回來啦!陳燈籠!……」他說,滿臉歡欣地,「一定發了大財了?……」

  陳德隆笑了一笑,他那被外面的風霜所磨折的憔悴的面容上,起了好幾道糊滿了灰塵的皺紋。他象一個真正的朋友般的,拍著老黃瓜的肩頭,遲遲地說:

  「回來了!……」一股非常難堪的熱臭——汗水和灰塵臭——互相地沖襲起來。「他們呢?……村中的人呢?……」

  老黃瓜癡呆了一會兒,拖著陳燈籠走進那荒涼的屋子裡,在一條滿是灰塵的門限前坐著。他一邊用袖子揩去了汗珠子,說:

  「他們嗎?……唉!會中的人,失的失了,走的走了!……那個黃已經早在街上幹掉了!……你的嫂子跟著也……不,聽說她還在的,還生了一個男孩呢!……啊!啊!我應該恭禧你做爸爸啦!……」

  陳燈籠冷冷地笑著。他從破衣包裡摸出了一枝賤價的紙煙來,擦根火柴吸了。他從容地踏死了一個飛來的蚱蜢;並且解開著小衫的胸襟,風涼風涼地聽著老黃瓜的訴說。

  遙遠地,三個老頭子,象兩枝枯萎的桑樹枝護著一條堅強的榆樹一樣,關鬍子在中間,四公公和李六伯伯象挾著他似地向陳德籠的家中走來了。

  四公公到底不行了,用了拐杖,他輕輕地敲打著陳德隆的臺階。

  「回來了,德隆?……半年多些在哪裡啦?……」

  陳德隆招呼著這三位老人在門限前坐著,簡短地告訴了一點大半年來不甚得意的行蹤之後,話頭便立即轉到梅春姐和黃的身上來了。

  交談過一會兒,四公公又慢慢地將他的拐杖合拍地敲打起來了。他帶著教訓似的聲音,一字一板地說:

  「……總之!這事情,這是德隆你自家的不好。當初她是怎樣地對待你來!……她是全村中都曉得的,有名的好女子。而你?德隆!你將她磨折!你……現在,我們就拋開那些不談。總之,梅春的變卦和受苦完全是你德隆逼出來的!對嗎?……你不那樣逼她,她能有今日嗎?……是的,你一定要怪我做公公的太說直話,但李家六伯伯和關公公在呢。他們不姓陳,他們該不會說假話吧!……唉!唉!……現在,她還關在街上的,她還替你生了個男孩子—一這孩子是你的啦,德隆!……她和姓黃的一共只有八個月,這孩子當然是你的!……唔!就算那不是你的吧,有道是『人死不記仇』啦,『一日夫妻百日恩』!……德隆,這時你不去救救她,你還能算一個人嗎?……當然婁,我們並不說梅春沒有錯,但是,最初錯的還是你呀!德隆!……公公活了七十多年了,是的,好本事,好腳色的人看的不少,就從沒有看見一個見死不救的,那樣狠心的好腳色呢!……」

  陳德隆的頭低低地垂著。他在這三個老頭子面前好象小孩子似的,牛性的,兇猛的性情完全萎靡了。也許是受了半年多來外間的,風霜的折磨吧,也許是受了過度的,孤單的悲哀和刺激吧,他的心思終於和緩了下來。當他聽完了四公公很費力的長長的教訓的時候,當他看到了大家——連老黃瓜——都沉入在一種重層的靜默的悲哀之中的時候,他才覺得他對於梅春姐是還懷著一種不可分離的,充滿了嫌忌的愛,愛著她的。雖然他過去對她非常錯過,而她又用一種錯過來報復了他!……總之,這一切的,他們中間的不幸的事故。何況,黃已經死了,而她又替他——也許是黃吧!但他暫時無暇去推究這些——生了孩子了,又正正地在等待人家的援救!……

  他沉默著!深深地沉默著!他儘量在他自家的內心裡去搜求他那時對於梅春姐的過去錯過的後果和前因!……

  四公公又敲起他的拐杖來了。李六伯伯在他的爛眼睛上揮掉了那討厭的蒼蠅。關鬍子老象蠻懂得般的,摸著他的鬍子。老黃瓜滿是同情地悲歎著。

  「怎麼啦?……還不曾想清嗎?」四公公的拐杖幾乎敲到了陳德隆的光頭上來地問他。

  「我想,四公公!……救她,我能有什麼法子呢?……」陳德隆完全象小孩子似的。

  「我們就是為這個而來的啦!」關鬍子說,抹去了鬍子上掛著的一個汗珠。「沒有辦法我們還來找你嗎?……我們商量好了,只怕你不回來!……現在,鎮上新來的老爺聽說很好,他手下有一個專門辦這些事情的人!……總之,我們商量好了,你不回來我們也要辦的!……我們邀了全村的老年人具一個保結,想把你的田作主押一點兒錢,用你這作丈夫的名字,去和老爺的手下人辦交涉,就求他到街上去……總之,這事情是很可以辦得成功的。旁的村中也有人辦過來了!……」

  陳德隆在心中重新地估計了很久很久,重新地又把自家和梅春姐的不可分離的關係深思了一會兒:一種陰鬱,一種嫌忌的愛與酸性的悲哀!……在三個老頭子和老黃瓜的不住的圍攻之下,在自己的不能解除的矛盾之中,他終於淒然地歎道:

  「一切都照你們三位老人家的好了,只要能救她的性命。錢,田,我都是不在乎的!……就算我半年來做了一場丟人的惡夢吧!……」

  三個老頭子都讚揚了他幾句,走了——兩枚枯萎了的桑樹枝和一條堅強的榆樹。隨後,老黃瓜也走了。不過,老黃瓜他是只走了十幾步遠就停住的。他的腦筋裡還正想念著一樁其他的心事呢:

  「他媽的!真好!把梅春姐保出來時,也許……哼!他媽的,老子還有點兒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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