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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丈夫陳德隆,——因為生癩子,人家就叫了他陳燈籠。——對於梅春姐是太不知道憐愛的。他好象沒有把年輕的妻當做人看待,他認為那不過是一個替他管理家務,陪伴泄欲的器具而已。自己去年的一個風雪滿天的、憂愁的日子,用一頂紅轎、吹鼓手和媒人,把梅春姐從娘家娶回來以後,他就沒有對她裝過一回笑臉。他罵她,他折磨她,並且還常常兇惡地,無情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毆打她。他象很有計劃似地打她的胸,打她的腹,打她的腿……他打著還不許她叫,不許給人家在外面看出她的傷痕來。

  丈夫沒有弟兄姊妹,只有一個老年的盲目的公公。在去年,那公公還能在聽到梅春姐被丈夫打得輾轉呻吟的時候,摸到房門口來用拐杖拋擲陳德隆,罵他是個無福消受賢德婦人的惡鬼!今年,不幸的是公公歸天了,陳德隆就更加無所顧忌地欺壓他的妻。他趁這時候學會了打牌,學會了喝酒,學會了和一切浮蕩的,守空房的婦人勾勾搭搭。他常常一出來,就三五天不回去。

  梅春姐對於丈夫是不能說不賢德的,她自始至終沒有向人家說過丈夫半點錯過。她忍受著,她用她自己的眼淚和遍體的傷痕來博得全村老邁人們的讚揚。當她聽到了那雪白鬍子的四公公和爛眼睛的李六伯伯敲著旱煙管兒,背地裡讚揚她——「好一個賢德的婦人啊!……」「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啊!」「癩子陳燈籠的福氣好啊!……」的時候,她就覺得那渾身的傷處,都象給一種無形的,慈祥的,勉慰的手掌撫摸過似的,痛苦全消了。她可以驕傲——尤其是對於那些浮蕩的,不守家規的婦人驕傲。

  但是,一到夜間,當她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冷清清的被窩中反復難安的時候,她的靈魂便空虛與落寞得象那窗外秋收過後的荒原一般。哀愁著不是,不哀愁著也不是。她常因此而終宵不能成夢。她對著這無涯的黑暗的長夜深深地悲歎起來……有時候,她也會為著一種難解的理由的驅使從床上爬起來,推開窗口,去仰望那高處,那不可及的雲片和閃爍著星光的夜天;去傾聽那曠野的,浮蕩兒的調情的歌曲,和向人悲訴的蟲聲……

  她忍耐著,一切都忍耐著——當她在夜間又想起白天裡那些老人們可寶貴的,光榮的讚揚時。

  三

  亡命地從湖濱跑回來,放好桶,曬好衣裳,走進到臥房的時候,梅春姐已經身疲力軟了。她無心燒飯,無心飲牛,無心飼喂雞和鴨……懶洋洋地躺在木床上,去推想她那命運中的各種不幸的根源。田野中的男人們的穢語和湖上的婦人們的嘲諷,就象一個多角的,有毛的東西似的,只在她的心中翻滾。她想起了母親臨終的前夜,和父親死時所對她叮囑的那些話來:「在家從父,出嫁要從夫。如果丈夫有什麼不正當的行為的時候,只能低聲地,溫語地,夜間在枕頭上去勸慰他……」她覺得她對丈夫是太少勸慰了;她應當好好預備一些溫軟的話,在夜間,在枕頭上,去勸慰她的丈夫才行。這樣,她便深深地歎了一歎,把心思勉力地鎮靜了一回兒,就又慢慢地開始她那日常的,好象永少也做不完的,家中的瑣細事物。

  在夜間,丈夫陳德隆回來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線微弱得可憐的燈光底下,可以看到他那因長癩子而脫落了發根的光頭上,有幾根被酒力所激發著的青筋在凸動。他的面孔通紅的,在刷子般的粗黑的眉毛下,睜大著一雙帶著血絲的,發光的,螃蟹形的眼睛。

  他一聲不響,歪歪倒倒地走到了床邊,向梅春姐做成一個要冷茶的手勢,就橫身倒了下來。

  夜——是很長的。當他喝冷茶喝足了的時候,當梅春姐正要用溫軟的言詞去勸慰他的時候,當村上的賭徒們正待邀人去賭錢的時候,丈夫陳德隆的酒醒來了。他突然地,象一根發條似地從床上彈了起來,伸手到小櫃中摸出他那僅有的幾塊放光的洋錢和銅板,一隻熊似地沖到村中去!……

  梅春姐拖著他的手,哭著,叫著:

  「德——隆——哥!你,你不在家,人……家……要……欺侮我的!……」

  「誰呀?」他停了一停腳步。「放心吧!沒有人敢在老子頭上動土的!……」就扔下梅春姐的手來,跑開了。

  夜——是很長的。

  梅春姐張望著丈夫的陰影,在無涯的黑暗中消逝著;回頭又看著那象在打呵欠似的洞黑的床鋪,她的心兒不能抑制地戰慄了好久。被子裡還遺留著丈夫的酒氣,可是——沒有了丈夫。小櫃中還遺留著洋錢和銅板的空位置,可是——沒有了洋錢和銅板。她想哭,可是——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又慢慢地走近了窗口前,她在那裡站立了好久好久。她想不出一個能夠使丈夫回心的辦法。歎氣,流眼淚,一點也不能打動丈夫的那顆懵懂的心。她漸漸地,差不多要沉入到一種絕望的,無可奈何的悲哀中了。

  站著……歎著……之後,她就推開窗子伸出了頭來,想看一看她那從小就歡喜看的夜的天空,想借著星星和月明來解一解心中的愁悶。可是,忽然地,象有一個什麼暗號似的,那埋伏在她左右,專門為勾引她而來的,浮蕩兒的粗俗的情歌,立時間便四面飄揚起來了。

  最初是一個沙聲的唱道:

  十七八歲的嬌姐呀——沒人瞅啦——
  跪到情哥哥面前——磕響頭!……

  梅春姐向窗前唾了一口,把頭縮了回來。她覺得這些人都是些卑污,下賤的,太可笑的傢伙。也不想想他自家是什麼東西!……但悲痛是無情的,她睡不著。她把耳朵輕輕地貼在窗口邊,無聊地又想聽下去——她是想趕去那快要把她全身都毀滅掉的悲哀:

  哥說:「我的姐姐呀!……
  不怕你膝頭骨跪得——浮浮腫,
  額頭叩得——沒有皮……
  你呀!——要想情哥……萬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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