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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章

  一

  丈夫整整地又有三天不曾回家了。梅春姐一大清早就爬了起來,悲哀地,怏怏地,在自己的臥房裡靠著窗口站了一會兒,用一種懷著恨意的嫉妒的視線,牢牢地凝注著那初升太陽幸福的紅光。在秋收後的荒原上,已經有早起勤奮的農人,在那裡用乾草叉叉稻草了。野狗奔馳著,在經過的草叢裡,揮灑著淚一般的露珠。

  梅春姐用很大的時候抑制住了自己的哀怨,她無心燒早飯;輕輕地伸手在床上搜尋了自己和丈夫的幾件換下的衣裳,提著桶,穿過中堂,蹣跚地向湖濱走去。

  朝露掃濕了她的鞋襪和褲邊,太陽從她的背面升上來,映出她那同柳枝一般苗條與柔韌的陰影,長長的,使她顯得更加清瘦。她的被太陽曬得微黑的兩頰上,還透露著一種少婦特有的紅暈;彎彎的,細長的眉毛底下,閃動著一雙含情的,扁桃形的,水溜溜的眼睛。

  路上的農人們都指手畫腳起來了。他們有用各種各色的貪婪的視線和粗俗的調情話去包圍,襲擊那個年輕的婦人。他們有時還故意停止著工作,互相高聲有心使她聽得出來地,談論著她們夫婦間的事情:

  「說吧,老黃瓜,為什麼陳燈籠夜夜叫她守空房呢?……」

  「誰知道呢?……『家花沒有野花香』囉,也許……」

  「不,有人說,她是在娘家養過什麼漢子來的!所以,陳燈籠才不愛她,折磨她……」

  「啊!原——來!……那就難怪陳癩子囉!」

  梅春姐儘管佯裝沒有聽見,可是那些無恥的污濁的話,卻總象箭簇似地向她射來,甚至於射到她的心裡。她著力地穩定了一下自家的腳步,飛快地沖出那惡濁的旋渦,咬著牙,喘著息,一口氣跑到那湖岸的石頭跟前蹲下了。

  湖水,碧綠的,清徹的飄流著,起著細細的漣波。在湖岸的石頭的兩邊,已經有好幾個同村的婦人在那裡洗衣了。梅春姐一面和她們招呼著,一面儘量地想把那顆跳動的心兒慢慢地平下來,把那些惡毒的,刺心的穢話扔開去。她扯起衣角,揩了一揩額角上的因為奔跑出來細細的汗珠,便彎腰洗她的衣服了。

  水聲和捶衣木的聲音在湖中激蕩著。不甘沉默的旁的婦人們,就趁著這一個機會大家無所顧忌地扳談起來。她們談著家裡日用的柴米油鹽,她們談著漂亮、新鮮、時髦的布料,她們談論著公婆,談著孩子,談著自家的男人和別人家的曖昧的私事……

  梅春姐夾在她們中間裝得非常快活。有時候,她還故意地跟著旁人大笑幾聲。她想教人家看不出來她那種被丈夫侵蝕的內心的痛苦。可是那談鋒卻象有意要使她為難似的,不知怎麼一下子又轉到她的丈夫身上來了。

  「他已經幾天沒有回來了呢?」發問的是一個麻面的中年婦人,十五年來她已經生了十個兒女了。她帶著笑臉時,麻子就一粒一粒地牽動著。

  「三,三天……」梅春姐輕輕回道。

  「你想不想他呢?夜……」

  「當然嘍!」一個面孔塗得象燕山花的,有名的蕩婦柳大娘,截斷了麻子的話。「她為什麼不想呢?這樣漂亮,年輕!……」

  梅春姐覺得那淤積的心血,是怎樣地熱烘烘地湧上了她的面龐。她漸漸地把頭低下來了。一面使力地搓著水浸的衣服,一面偷偷地瞟視著左右的婦人們。當她看見了婦人們——尤其是柳大娘的那牢牢的視線——都在凝注她,而又感到自己的臉太紅了的時候,她就故意地把衣服往水中沉重地摁著,幾乎摁得連人帶桶都滾到湖中了。

  「為什麼呢?你們……」一個老年一點的,一面伸手抓著梅春姐,一面向大家責駡著:「不要再說這些事情了吧,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好東西!……年紀輕輕,男人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那柳大娘憤憤地,帶著一種真正的同情心,叫道,「『哪個羅裙不掃地,哪個掃帚不沾灰!』噯,黃瓜媽,莫說梅春姐還這樣漂亮!……」

  「啐!閻王會勾你的簿的!不要臉的,下流的傢伙!你總以為人家都象你這騷貨!……」

  大家又都哄笑起來。

  梅春姐可不能再佯裝快活了,她用了一種很大的,自製的力量,勉強地洗完這一桶衣服,才站起身來。然後又象逃難似的,拼命地穿過那些男人們的下賤的視線和嘲笑,跑到了自己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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