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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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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又有一個人裝著女人的聲音唱起來了。這聲音,梅春姐一聽就知道是那一個身上髒得發黴,還常常佩著一個草香荷包的,小眼睛的獨身漢老黃瓜唱的。喉嚨尖起來就象那餓傷的貓頭鷹一般地叫著: 姐說:「我的哥呀!…… 你要黃金白銀——姐屋裡有…… 要花花綠綠的荷包子——慢慢送得來…… 你鐵打的心兒呀——想轉來!……」 沙聲的又唱道: 哥說:「我的姐呀!…… 不怕你黃金白銀——堆齊我的頸…… 花花綠綠的荷包子——佩滿我的身…… 父母的遺體呀——值千金!……」 梅春姐越聽越覺得下流了;她離開了小窗,準備鑽進那洞黑的床上。可是那歌聲的尾子,卻還是清清楚楚地可以聽得出來。尖聲的在後面接著: 姐說:「我的哥呀!…… 我好比深水壩裡扳罾——起不得水啦!…… 我好比朽木子塔橋——無人走啦!…… 只要你情哥哥在我橋上過一路身, 你還在何嗨①——修福積陰功!……」 ①何嗨:即哪裡的意思。 沙聲的沒有再唱了。一陣一陣的嬉笑湧進了梅春姐的小窗,她用被頭把耳朵們得繃緊,她暗暗地又使力地唾了兩回。她想:「你們能算什麼東西呢?癩蛤蟆……」 然而,痛苦,悲哀,空虛,孤獨……卻又是真的。梅春姐她只能夠儘量地抑制她自己,她總還滿望著丈夫有回心轉意的一日。然而這一日要到什麼時候才來呢?梅春姐她不能知道。因此,她的痛苦,悲哀,空虛,孤獨……也就不曉得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解除。 § 第二章 一 第三年——是梅春姐和丈夫結婚的第三年——的九月,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從南國,從那遙遠的天際裡,忽然飛來了一把長長的,銳利的剪刀,把全城市和全鄉村的婦女們的頭髮,統統剪下來了。 這真是一件希奇的,突如其來的事情!…… 當這把長長的,銳利的剪刀,來到這村莊裡,第一個落到黃瓜媽的頭上的時候,她就渾身發起抖來。她要求道:「好心眼的姑娘們啊!……可憐我吧!我要沒有了頭髮,閻王不會收我的,我要到地獄中去受罪的!……」但,誰聽她的呢,一下子就象剪亂麻似地把它剪下來了。當這把剪刀第二個落到麻子嬸的頭上的時候,她就叫著,嚷著:「剪不得啦!看相的先生說過了的:我的晚景全靠這頭髮,我要沒有頭髮,我的一家人都要餓死啦!……」但,誰聽她的呢,那巴巴頭①就象一隻烏龜殼似的,隨著剪刀落下來了。當這把剪刀第三個快要落到那歡喜擦臉紅的柳大娘的頭上的時候,她早就藏躲起來了,等到尋了她從黑角落裡拖出去,她便一面流淚,一面哀求地:「少,少剪一點兒吧!……沒有了頭髮,我,我要醜死的啦!……」但,誰聽她的呢,姑娘們的剪刀是無情的,差不多連根兒都剪下來了。當這無情的,長長的,銳利的剪刀,第四個落到梅春姐的頭上來的時候,她就很泰然地,毫不猶疑地挺身迎了上來,她對著拿剪刀的姑娘們說: ①巴巴頭:湖南話,即女人梳髮髻的頭。 「剪掉它吧,剪吧!反正我有這東西和沒有這東西是一樣的。我是永遠也看不見太陽的人!我要它有什麼用呢?……」 一切婦女們的頭髮都剪下來了,一切婦女們都傷心地痛哭著:黃瓜媽哭著,——她怕閻王不肯收她!麻子嬸哭著,——她怕年老時要餓飯!柳大娘哭著,她怕她的情人不愛她!拋棄她!…… 一切老頭子們都夾七夾八地跟在中間搖頭,歎氣: 「不得了的!不得了的!……盤古開天以來女人就應該有頭髮的。沒有了頭髮女人要變的,世界要變的!……」 只有梅春姐,她似乎與別的人不同。她沒有把頭髮看到那般重要。因為,她的心已經快要給丈夫折磨死了,她已經永遠望不到丈夫的回心轉意的那一天了。她想:「變啊!你這鬼世界啊,你就快些變吧!反正我是一個沒有用了的人,我的日子一半已經埋到土中去了!……」 二 真鬼氣,真是希奇的事情!……世界就是這麼真正地,糊裡糊塗地變起來了。從那一天——那剪掉頭發的一天起,村子裡就開始變得不太平不安靜起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跑來一些人(本村子裡的也有),穿長衣的,穿短衣的,不分睛雨,不分日夜地在村子裡穿來穿去。手裡拿著各種各色的花樣的東西,口裡說著一些使人聽不懂的新鮮的話…… 真鬼氣,真是希奇的事情!…… 丈夫陳德隆也開始變起來了。他變得比從前更加粗暴,更加兇狠了。他從樓板上摸出了一把發鏽的丈把長的梭鏢來,他把它磨得光光的。他說:他要去入一個什麼會去,而那個會是可以使他發財的;將來可以不做事情有飯吃,有錢用,並且還可以打牌,賭錢…… 梅春姐始終不明白這是怎樣一回事情。當她看見丈夫把那把發鏽的梭鏢磨得放光了的時候,她的心裡就不知不覺地害怕起來;她怕她要用那梭鏢將她刺死!並且他的那兩條帶著紅光的視線,還不時地,象一支火箭似地直射著她,好象要將她吸到那螃蟹形的眼睛裡去,射死她,燒死她似的。梅春姐不禁的發起抖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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