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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一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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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了風勢的過於猛烈,我們那扇破舊的小門和板壁,總是被吹得呀呀地作響。我們的後面也覺得有一股刺骨般的寒氣,在襲擊著我們的背心。劉月桂公公儘量地加大著火,並且還替我們摸出了一大捆乾枯的稻草來,靠塞到我們的身後。這老年的主人家的言詞和舉動,實在地太令人感奮了。他不但使我們忘記了白天路上跋涉的疲勞,而且還使我們忘記了這深沉,冷酷的長夜。 他只是短短地沉默了一會,聽了一聽那山谷間的,隱隱不斷的野狗和獸類的哀鳴。一種夜的林下的陰鬱的肅殺之氣,漸漸地籠罩到我們的中間來了。他也沒有再作一個其他的舉動,只僅僅去開看了一次那扇破舊的小門,便又睜動著他那歪斜的,深陷的,濕潤的眼睛,繼續起他的說話來了。 「先生,我說:如果一個人要過份地去約束和干涉他自己的兒子,那麼這個人便是一個十足的蠢子!就譬如我吧:我雖然有過一個孩子,但我卻從來沒有對他約束過,一任他自己去四處飄蕩,七八年來,不知道他飄蕩到些什麼地方去了,而且連訊息都沒有一個。因為年輕的人自有年輕人的思想,心情和生活的方法,老年人是怎樣也不應該去干涉他們的。一干涉,他們的心的和身的自由,便要死去了。而我的那愚拙的親家公,地不懂得這一點。先生,您想他是怎樣地去約束和干涉他的孩子呢?唉,那簡直不能說啊!除了到這裡來以外,他完全是孩子走一步便跟一步地囉嗦著,甚至於連孩子去大小便他都得去望望才放心,就象生怕有一個什麼人會一下子將他的孩子偷去賣。掉的那樣。您想,先生,孩子已經不是一個三歲兩歲的娃娃了,又怎能那樣地去監視呢?為了這事情我還不知道向他爭論過幾多次哩,先生,我說: 「『親家公啦!您莫要老是這樣地跟著您的孩子吧!為的什麼呢?是怕給人家偷去呢?還是怕老鷹來銜去呢?您應當知道,他已經不是一個娃娃了呀!』 「『是的,親家公。』他說,『我並不是跟他,我只是有些不放心他——就是了!』 「『那麼,您有些什麼不放心他呢?』我說。 「『沒有什麼,親家公。』他說,『我不過是覺得這樣:一個年輕的人,總應該管束一下子才好……』 「『沒有什麼!』唉,先生!您想,一個人會懦弱到這樣的地步的:馬上說的話馬上就害怕承認得。於是,我就問他: 「『那麼,親家公,你管束他的什麼呢?』 「『沒有什麼,親家公,我只是想像我的爹爹年輕時約束我的那樣,不讓他走到壞的路上去就是了。』 「『拉倒了您的爹爹吧!親家公!什麼是壞的路呢?』先生,我當時便這樣地生氣起來了。『您是想將您的漢生約束得同您自己一樣嗎?一生一世牛馬一樣地跟人家犁地耕田,狗一樣地讓人家趕出去嗎?……唉!你這愚拙的人啊!』先生,我當時只顧這樣生氣,卻並沒有看著他本人。但當我一看到他被我罵得低頭一言不發,只管在拿著他的衣袖抖戰的時候,我的心便完全軟了。我想,先生,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樣可憐無用的人呢。他為什麼要生到這世界上來呢?唉,他的五六十歲的光陰如何度過的呢?於是先生,我就只能夠這樣溫和地去對答他了: 「『莫多心了吧!親家公。莫要老是這樣跟著您的漢生了,多愛惜自己一些吧!您要再是這樣跟著,您會跟出一個壞結局來的,告訴您:您的漢生是用不著您擔心的了,至少比您聰明三百倍哩。』唉,先生,話有什麼用處呢?我應該說的,通統向他說過了。他一當了你的面,怕得你要命;背了你的面,馬上就四處去跟著,趕著他的兒子去了。 「關於他兒子所做的事,大家都知道,是無論如何不能夠去告訴他的。因此我就再三囑咐漢生:不要在他爹爹面前露出行跡來了。但是,誰知道呢?這消息是從什麼地方走給他耳朵裡的呢?也許是漢生的同伴王老發吧,也許是曹三少爺和木匠李金生吧!……但是後來據漢生說:他們誰都沒有告訴他過。大概是他自己暗中察覺出來的,因為他夜間也常常不睡地跟蹤著。總之,漢生的一切,他不久都知道就是了,因此我就叫漢生特別注意,處處都要防備著他的爹爹。 「大概是大前年八月的夜間吧,先生,漢生剛剛從我這裡踏著月亮走出去,那個老年的愚拙的傢伙便立刻跟著追到這裡來了。因為沒有看見漢生,他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樣地走近我的身邊。然而,卻不說話。在大的月光的照耀下,他只是用他那老花的眼睛望著我,豬鬃那樣的幾根稀疏的鬍子,也輕輕地發著戰。我想:這老東西一定又是來找我說什麼話了,要不然他就絕不會變成一副這樣的模樣。於是,我就立刻放下了溫和的臉色,殷勤地接著他。 「『親家公啦!您來又有什麼貴幹呢?』我開玩笑一般地說。 「『沒有什麼,親家公,』他輕聲地說。『我只是有一樁事情不,不大放心,想和您來商量商量——就是了。』 「『什麼呢,親家公?』 「『關於您的乾兒子的情形,我想,親家公,您應該知道得很詳細吧!』 「『什麼呢?關於漢生的什麼事情呢?噯,親家公?』 「『他近幾個月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親家公!夜裡總常常一個通夜不回來……』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親家公!他說不定是跟著什麼壞人,走到壞的路上去了。因為我常常看見他同李木匠王老發他們做一道。要是真的,親家公,您想:我將他怎麼辦呢?我的心裡啊……』 「『您的心裡又怎樣呢?』 「『怎樣?……唉,親家公,您修修好吧!您好象一點都不知道那樣的!您想:假如我的漢生要有了什麼三長兩短,我還有命嗎?我不是要絕了後代了嗎?有誰來替我養老送終呢?將來誰來上墳燒紙呢?我又統共只有這一個孩子!唉,親家公,幫幫忙吧!您想想我是怎樣將這孩子養大起來的呢?別人家不知道,您總應該知道呀!我那樣千辛萬苦地養大了他,我要是得不到他一點好處,我還有什麼想頭呢?親家公!』 「『那麼您的打算是應該將他怎樣呢?』先生,我有點鄭重起來了。 「『沒有怎樣,親家公,』他說。這傢伙大概又對著月光看到我的臉色了。『您莫要生我的氣吧!我只是覺得有點害怕,有點傷心就是了!我能將他怎麼辦呢?……我不過是想……』 「『啊——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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