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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一夜(3)


  「『我想,想……親家公,您是他的乾爹!只有您的話他最相信,您又比我們都聰明得多。我是想……想……求求您親家公對他去說一句開導的話,使他慢慢回到正路上來,那我就,就……親家公啊!就感——感……您的恩,恩……了。』

  「唉!先生!您想:對待這樣的一個人,還有什麼法子呢?他居然也知道了他自己是不聰明的人。他說了那麼一大套,歸根結蒂——還不過是為了他自己沒有『得到他一點好處,』『怕』沒有人『養老送終』,『傷心』沒有人『上墳燒紙』罷了!而他自己卻又沒有力量去『開導』他的兒子,壓制他的兒子,只曉得狗一樣地跟蹤著,跟出來了又只曉得跑到我這裡來求辦法,叫『恩人!』您想,我還能對這樣可憐的,愚拙的傢伙說點什麼有意思的,能夠使他想得開通的話呢?唉,先生,不能說哩!當時我是實在覺得生氣,也覺得傷心。我極力地避開月光,為了怕他看出了我的不平靜的臉色。因為我心須盡我的義務,對他說幾句『開導』他的,使他想得通的話;雖然我明知道我的話對於這頭腦糊塗的人沒有用處,但是為了漢生的安靜,我也不能夠不說啊!

  「我說:『親家公啦!您剛才羅哩囉嗦地說了這麼一大套,到底為的什麼呢?啊,您是怕您的漢生走到壞的路上去嗎?那麼,您知道什麼路是壞的,什麼路才是好的呢?——您說:王老發,李金生他們都不是好人,是壞人!那麼他們的「壞」又都壞在什麼地方呢?——唉,親家公!我勸您還是不要這樣糊塗的亂說吧!凡事都應該自己先去想清一下子,再來開口的。您知道:您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呀!為什麼還是這樣地孩子一樣呢?您怎麼會弄得「絕後代」呢?您的漢生又幾時對您說過不給您「養老送終」呢?並且一個人死了就死了,沒有人來「上墳燒紙」又有什麼不得呢?噯,親家公,您是——蠢拙的人啊!……』唉,先生,我當時是這樣歎氣地說。『莫要再糟蹋您自己了吧,您已經糟蹋得夠了!讓我來真正告訴你這些事情吧:您的孩子並沒有走到什麼壞的路上去,您只管放心好了。漢生他比您聰明得多,而且他們年輕人自有他們年輕人的想法。至於王老發和李金生木匠他們就更不是什麼歹人,您何必囉嗦他們,干涉他們呢?您要知道:即算是您將您的漢生管束得同您一樣了,又有什麼好處呢?莫要說我說得不客氣,親家公,同您一樣至多也不過是替別人家做一世牛馬算了。譬如我對我的兒子吧……八年了!您看我又有什麼了不得呢?唉,親家公啊!想得開些吧!況且您的兒子走的又並不是什麼壞的路,完全是為著我們自己。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唉,唉!親家公啊!您這可憐的,老糊塗一樣的人啊!……』

  「唉,先生,您想他當時聽了我的這話之後怎樣呢?他完全一聲不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裡,賊一樣地用他那昏花的眼睛看著我,並且還不住地戰動著他的鬍子,開始流出眼淚來。唉,先生,我心完全給這東西弄亂了!您想我還能對他說出什麼話來呢?我只是這樣輕輕地去向他問了一問:

  「『喂,親家公!您是覺得我的話說得不對嗎,還是什麼呢?您為什麼又傷起心來了呢!』

  這時候,先生,我還記得:那個大的,白白的月亮忽然地被一塊黑雲遮去了;於是,我們就對面看不清大家的面龐了。我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做了些什麼事。半天,半天了……才聽見他哀求一樣地說道:

  「『唉,不傷心哩,親家公!我只是想問一問您:我的漢生他們如果發生了什麼別的事情,我一個人又怎樣辦呢?唉,唉!我的——親家公啊……』

  「『不會的哩,親家公!您只管放心吧!只要您不再去跟著囉嗦著您的漢生就好了。您不知道一句這樣的話嗎——吉人自有天相的!何況您的漢生並不是蠢子,他怎麼會不知道招呼他自己呢?……』

  「『唔,是的,親家公!您說的——都蠻對!只是我……唔,嗯——總有點……不放心他……有點……害——怕——就是了!嗚嗚……』

  「先生,這老傢伙站起來了,並且完全失掉了他的聲音,開始哽咽起來了。

  「『親家公,莫傷心了吧!好好地回去吧!』我也站起來送他了。『您傷心的什麼呢?替別人家做一世牛馬的好呢?還是自己有土地自己耕田的好呢?您安心地回去想情些吧!不要再糊塗了吧!……』

  「唉,先生,還儘管囉囉嗦嗦地說什麼呢?一句話——他便是這樣一個懦弱的傢伙就是了,並且憑良心說:自從那次的說話以後,我沒有再覺得可憐這傢伙,因為這傢伙有很多地方有不應去給他可憐的。但是在那次——我卻騙了他,而且還深深地騙了自己。您想: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的』這到底是一句什麼狗屁話呢?幾時有過什麼『吉人』,幾時又看見過什麼『天相』呢?然而,我卻那樣說了,並且還那樣地禱告啦。這當然是我太愛惜漢生和太沒有學問的原故,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去寬慰那個愚儒的人,也想不出一個法子來壓制和安靜自己。但是,先生,事情終於怎樣了呢?『吉人』是不是『天相』了呢?……唉,要回答,其實,在先前我早就說過了的。那就是——您所想的,希望的事,偏偏不來;耽心的,怕的和禍祟的事,一下子就飛來了!唉,先生,雖然他們那第一次飛來的禍事,都不是應在我的漢生的頭上,但是漢生的死,也就完全是遭了那次事的殃及哩,唉,唉!先生!啊……」

  劉月桂公公因為用鐵鉗去撥了一拔那快要衰弱了的火焰。一顆爆裂的紅星,便突然地飛躍到他的鬍子上去了!這老年的主人家連忙用手尖去揮拂著,卻已經來不及了,燃斷掉三四根下來了……我們都沒有說話。一種默默的,沉重的,憂鬱之感,漸漸地壓到了我們的心頭。因為這故事的激動力,和煩瑣反復的情節的悲壯,已經深深地鎖住了我們的心喉,使我們插不進話去了。夜的山谷中的交錯的聲息,似乎都已經平靜了一些。然而愈平靜,就愈覺得世界在一步一步地沉降下去,好象一直欲沉降到一個無底的洞中去似地,使我們幾乎透不過氣來了。風雪雖然仍在飄降,但聽來卻也已經削弱了很多。一切都差不多漸漸在恢復夜的寂靜的常態了。劉月桂公公卻並沒有關心到他周圍的事物,他只是不住地增加著火勢,不住地運用著他的手,不住地蹙動著他的灰暗的眉毛和睜開他的那昏沉的,深陷的,歪斜的眼睛。

  因為遭了那火花的飛躍的損失,他繼續著說話的時候,總是常常要用手去摸著,護衛著他那高翹著而有力量的鬍子。

  「那第一次的禍事的飛來,」他接著說,「先生,也是在大前年的十一月哩。那時候,我們這裡的民團局因為和外來的軍隊有了聯絡,便想尋點什麼功勞去獻獻媚,巴結巴結那有力量的軍官上司,便不分日夜地來到我們這山前山後四處搜索著。結果,那個叫做曹三少爺的,便第一個給他們弄去了。

  「這事情的發生,是在一個降著嚴霜的早上。我的乾兒子漢生突然地丟掉了應做的山中的工作,喘息呼呼地跑到我這裡來了。他一邊睜大著他那大的,深黑的眼睛,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乾爹,我們的事情不好了!曹三少爺給,給,給——他們天亮時弄去了!這怎,怎麼辦呢?乾爹……』

  「唉,先生,我當時聽了,也著實地替他們著急了一下呢。但是翻過來細細一想,覺得也沒有什麼大的了不得。因為我們知道:對於曹三少爺他們那樣的人,弄去不弄去,完全一樣,原就沒有什麼關係的。因為他們願不願意替窮人說話和做事,就只要看他們高興不高興便了,他們要是不高興,不樂意了,說不定還能夠反過來弄他的『同伴』一下子的。然而,我那僅僅只是忠誠,赤熱而沒有經歷的乾兒子,卻不懂得這一點。他當時看到我只是默默著不做聲,便又熱烈而認真地接著說:

  「『乾爹,您老人家怎麼不做聲呢?您想我們要是沒有了他還能怎麼辦呢?……唉,唉!乾爹啊!我們失掉這樣一個好的人,想來實在是一樁傷心的,可惜的事哩!……』

  「先生,他的頭當時低下去了。並且我還記得:的確有兩顆大的,亮晶晶的眼淚,開始爬出了他那黑黑的,濕潤的眼眶。我的心中;完全給這赤誠的,血性的孩子感動了。於是,我便對他說:

  「『急又有什麼用處呢?孩子!我想他們不會將他怎樣吧!您知道,他的爹爹曹大傑還在這裡當「裡總」①呀,他怎能不設法子去救他呢?……』

  ①「裡總」:同村長鄉長一樣。——原注。

  「『唉,乾爹!曹大傑不會救他哩!因為曹三少爺跟他吵過架,並且曹三少爺還常常對我們說他爹爹的壞話。您老人家想:他怎能去救這樣的兒子呢?……並且,曹三少爺是——好的,忠實的,能說話的腳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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