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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收(11)


  第二天的清早,雲普叔眼淚汪汪地叫起來了少普,把倉門打開。何八爺李三爹的長工都在外面等待著。這是爺們的恩典,怕雲普叔一天送去不了這許多,特地打發自家的長工來幫忙挑運。

  黃黃的,壯壯的穀子,一擔一擔地從倉孔中量出來,雲普叔的心中,象有千萬利刀在那裡宰割。眼淚水一點一點地淌下,渾身陣陣地發顫。英英滿面淚容的影子、蠶豆子的滋味、火烈的太陽,狂闊的大水、觀音粉、樹皮……都趁著這個機會,一齊湧上了雲普叔的心頭。

  長工的穀子已經挑上肩了,回頭叫著雲普叔:

  「走呀!」

  雲普叔用力地把穀子挑起來,象有一千斤重。汗如大雨一樣地落著!舉眼恨恨地對準何八爺的莊上望了一下,兩腿才跨出頭門。勉強地移過三五步,腳底下活象著了銳刺一般地疼痛。他想放下來停一停,然而頭腦昏眩了,經不起一陣心房的慘痛,便橫身倒下來了!

  「天啦!」

  他只猛叫了這麼一句,穀子傾翻了一滿地。

  「少普!少普!你爹爹發痧!」

  「爹爹!爹爹!爹爹呀!……」

  「雲普,雲普!」

  「媽媽來呀,爹爹不好了!」

  雲普嬸也急急地從裡面跑出來,把雲普叔抬臥在戲臺下的一塊門板上,輕輕地在他的渾身上下捶動著:

  「你有什麼地方難過嗎?」

  「唔!……」

  雲普叔的眼睛閉上了。長工將一擔一擔的穀子從雲普叔的身邊挑過,腳板來往的聲音,統統象踏在雲普叔的心上。漸漸地,在他的口裡冒出了鮮血來。

  保甲正帶著一位委員老爺和兩個佩盒子炮的大兵闖進來了。後面還跟著五六個備有籮筐扁擔的工役。

  「怎麼!雲普生病了嗎?」

  少普隨即走來打了招呼:

  「不是的,剛剛勞動了一下,發痧!」

  「唔!……」

  「雲普!雲普!」

  「有什麼事情呀,甲老爺?」少普代替說。

  「收捐款的!剿共,救國,團防,你爹爹名下一共一十七元一角九分。算穀是一十四擔三鬥零三合。定價一元二角整!」

  「唔!幾時要呢?」

  「馬上就要量穀的!」

  「啊啊啊!……」

  少普望著自己的爹爹,又望望大兵和保甲,他完全莫明其妙地發癡了!何李兩家的長工,都自動地跳進了倉門那裡量穀。保甲老爺也趕著鑽了進去:

  「來呀!」

  外面等著的一群工役統統跑進來了。都放下籮筐來準備裝穀子。

  「他們難道都是強盜嗎?」

  少普清醒過來了,心中湧上著異樣的惱憤。他舉著血紅的眼睛,望了這一群人,心火一把一把地往上冒。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辛辛苦苦種下來的穀子,都一擔一擔地送給人家挑走。這些人又都那樣地不講理性。他咬緊了牙齒,想跑上去把這些強盜抓幾個來飽打一頓,要不是旁邊兩個佩盒子炮的向他盯了幾眼。

  「唔!……唔!……唔呀!……」

  「爹爹!好了一點嗎?……」

  「唔!……」

  只有半點鐘功夫,工役長工們都走光了。保甲慢慢地從倉孔中爬出來,望著那位委員老爺說道:

  「完了,除去何李兩家的租谷和堤費外,捐款還不夠三擔三鬥多些。」

  「那麼,限他三天之內自己送到鎮上去!你關照他一聲。」

  「少普!你等一會告訴你爹爹,還差三擔三鬥五升多捐款,限他三天內親自送到局裡去!不然,隨即就會派兵來抓人。」保甲惡狠狠地傳達著。

  「唔!」

  人們在少普朦朧的視線中消失了。他轉身向倉孔中一望:天哪!那裡面只剩了幾塊薄薄的倉板子了。

  他的眼睛發了昏,整個的世界都好象在團團地旋轉!

  「唔……哎約!……」

  「爹爹呀!……」

  九

  立秋回來了,時候是黑暗無光的午夜!

  「真的有搶谷的強盜啊!」

  雲普叔又繼連地發了幾次昏。他緊緊地把握著立秋的手腕,顫動地說著:

  「立秋!我們的穀子呢?今年,今年是一個少有的豐年呀!」

  立秋的心房創痛了!半晌,才咬緊牙關地安慰了他的爹爹:

  「不要緊的喲!爹爹。你老人家何必這樣傷心呢?我不是早就對你老人家說過嗎?遲早總有一天的,只要我們不再上當了。現在壟上還有大半沒有納租穀還捐的人,都準備好了不理他們。要不然,就是一次大的拼命!今晚,我還要到那邊去呢!」

  「啊!……」

  模糊中雲普叔象做了一場大夢。他隱約地瞭解兒子立秋不常在家的原因。十五六年前農民會的影子,突然地浮上了他的腦海裡。勉強地展開著眼睛,苦笑地望了立秋一眼,很遲疑地說道:

  「好,好,好啊!你去吧,願天老爺保佑他們!」

  1933年5月20日脫稿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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