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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2)


  晚風漸漸地吹大了。船身波動起來,就象小孩子睡搖籃那樣地完全沒有了把握。當老耗子上去之後,我便將那盞小桐油燈取下來放在艙板上,並且一面用背脊擋著風的來路,提防著將它拂滅了。

  那女孩子打了一個翻身,將面龐仰向著我,她似乎想對我說一句什麼話,但是她只將嘴巴微微地顫了一下,現了一現那兩個動人的酒靨,便又羞怯地停住了。她的那蒙俄的大眼睛,睜開了好幾次,長睫毛閃動著就象蝴蝶的翅膀似的,可是她終於只感到一種痛苦的失望,因為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夠看見我。

  「你的媽媽常常上岸去嗎?」我開始問她了。

  「噯——這鬼婆子!」蓮伢兒應著。「她就象野貓一樣哩,一點良心都沒得的!……噯噯,叔叔——你貴姓呀?」

  「我姓李……你十一歲嗎?

  「不,十二歲啦!」她用小指頭對我約著。但是她約錯了,她伸出的指頭,不是十二歲,而仍舊是十一歲。

  「你一個人在船上不怕嗎?」

  「怕呀!……我們這裡常常有惡鬼!……我真怕呢,叔叔!……下面那只渡般上底賈鬍子,就是一隻惡鬼。他真不要臉!他常常不做聲地摸到我們這裡來。有一回他將我的一床被窩摸去了,唉,真不要臉!我打他,他也不做聲的!……還有,洋船棚子裡的爛橘子,也是一隻惡鬼。他常常做鬼叫來唬我!……不過他有一枝吹得蠻好聽的小笛子,叔叔,你有小笛子嗎?

  「有的」。我謊騙她說。「你歡喜小笛子嗎?明天我給你帶一枝來好了……你的媽媽平常也不帶你上去玩玩嗎?」

  「噯噯……她總是帶別人上去的——沒得良心的傢伙!……」她抱怨地,悲哀地歎了一口氣。「我有眼睛,我就真不求她帶了,象爛橘子一樣的,跑呀,跑呀!……噯噯,叔叔,小笛子我不會吹呢?」

  「我告訴你好啦!」

  「告訴我?……」她快活地現出了她那一對動人的灑靨,叫道:「你是一個好人是嗎?叔叔!……我的媽媽真不好,她什麼都不告訴我的。有一回,我叫她告訴我唱一個調子,她把我打了一頓……還有,王伯伯也不好,他也不告訴我。他還叫媽媽打我,不把飯我吃!……」

  「王伯伯常常來嗎?」我插入她的話中問道。

  「唔!……」她的小嘴巴翹起了,生氣似地。「他常常來。他一來就拖媽媽上去吃酒……有時候也在船上吃!……我的媽媽真醜死了,吃了酒就要哭的——哭得傷心傷意!王伯伯總是唱,他唱得我一句都不懂!……他有時候就用拳腳打媽媽!……只有那個李伯伯頂好啦!他又不打媽媽,他又歡喜我!……」

  「李伯伯是誰呀?」

  「一個老倌子①,摸摸有蠻多鬍子的。他也姓李,他是一個好人……還有,張伯伯也有鬍子,也是一個好人……黃叔叔和陳叔叔都沒得鬍子。陳叔叔也喜歡我,他說話象小姑娘一樣細……黃叔叔也頂喜歡打媽媽——打耳刮子!……另外還有一些人,媽說他們是兵,會殺人的!我真怕哩!……只有一個挑水的老倌子,媽可以打他,罵他!……媽媽說他沒得錢——頂討厭!噯噯,他買糖我吃,他會笑。他喜歡我!媽媽這樣頂不好——只要錢,只吃酒。她的朋友頂少有一百個,這一個去,那一個又來……」

  ①老倌子:即湘語老頭子。——原注

  這孩子似乎說得非常興奮了,很多的話,都從她的小嘴裡不斷地滾了出來,而且每一句都說得十分的清楚,流利,尤其是對於她的母親過去的那些人的記憶,就比有眼睛的孩子還說得真確些。這不能不使我感到驚異。並且她的小臉上的表情,也有一種使人不能抗拒的,引誘的魔力。只要她飛一飛睫毛,現一現酒靨,就使人覺得格外地同情和可愛了。

  我問她的眼睛是什麼時候瞎的,她久久沒有回答。一提到眼睛的,這孩子的小臉上就苦痛起來了。並且立刻沉入到一種深思的境地,象在回想著她那完全記不清了的,怎樣瞎眼睛經過似的。半天了,她才憤憤地歎了口氣說:

  都是媽媽不好!……生出來三個月,就把我弄瞎啦!清光瞎①呢……我叫她拿把小刀害我一隻耳朵去,換只看得見的眼睛給我,她就不肯。她頂怕痛,這鬼婆子!……我跟她說——噯噯,借一隻眼睛我看一天世界吧!……她就打我——世界沒有什麼好看的,通統是惡鬼!……」

  ①清光瞎:即青盲,視力喪失而眸子外開完整的一種眼疾。

  一說到惡鬼,她的臉色,就又更加氣憤起來。

  「她騙我,叔叔……象賈鬍子和爛桔子那樣的惡鬼,我真不怕哩!」

  湖上的風勢越吹越大了。浪濤氣勢洶洶地,大聲地號吼著,將小船拋擊得就象打斤斗似地,幾乎欲覆滅了。我的背脊原向著外面的,這時候便漸漸地感到了衣裳的單薄,而大大地打起寒戰來。我只能把小燈移一移,把身子也縮進到中艙裡面去。我和這孩子相距只有一尺多遠了。正當我要用一種別樣的言詞去對她安慰和比喻世界是怎樣一個東西的時候,突然地,從對面,從那碼頭底角角上,響來了老耗了的那被逆風吹得發抖了的怪叫聲:

  「你跑了嗎,小蟲子?……」

  「我的媽媽回來了。」蓮伢兒急忙地向我告訴道。

  船身又經過一下劇烈的,不依浪濤的規則的顛簸之後,老耗子便拉著一個女的鑽進來了。這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長面孔的婦人。她的相貌大致和蓮伢兒差不多,卻沒有秀氣。也是小嘴巴,但是黑黑的,水汪汪的,妖冶的眼睛。皮膚比蓮伢兒的還要黑一點,眉毛也現得粗一點,並且一隻左耳朵是缺了的。老耗子首先打了一個大大的哈哈,然後便頗為得意地摸著鬍子,向我介紹道:這就是他的情婦——蓮伢兒的母親——秀蘭……並且說:他們老早就預備了,欲將一個生得很好看的,名字叫做秋菊的小姑娘介紹給我。但是他們今天去找了一天,都沒有找到——那孩子大概是到哪一個荒洲上去割蘆葦去了……老耗子儘量地把這事情說得非常正經,神秘,而且富有引誘力。甚至於說的時候,他自己笑都不笑一下……到末了,還由他的情婦用手勢補充道:

  「婁婁婁,叔叔!這伢兒這樣高,這樣長的辮子,這樣大的眼睛……」

  她將自己的眼睛妖媚地笑著,並且接著唱起一個最下流的,穢褻的小調來。

  我的面孔,一直紅到耳根了。我雖然事先也曾料到並且防到了他們這一著,但是畢竟還是:「沒有經過世故」的原故,使他們終於開成一個大大的玩笑了。(幸喜那個叫做秋菊的女孩子還沒有給他們找到。)這時候,老耗子突然地撕破了他那正經的面具,笑得打起滾來。那女人也笑了,並且一面笑,一面伏到老耗子的身上。儘量地做出了淫猥的舉動。」

  我完全受不住了,假如是在岸上,我相信我一定要和老耗子打起來的。但是目前我不得不忍耐。我只用鼻子哼了一口氣,拼命地越過他們底身子,鑽到船頭上了。

  他們仍舊在笑著,當我再順著風勢跳到黑暗的碼頭上的時候,那聲音還可以清晰地聽得出來。只有那盲目的女孩子沒有忘記她應該和我告別,就從艙口上拋出了一句遙遙的,親熱的呼叫:

  「叔叔!李……叔……叔……明天……來啊!……小……笛……子呀!……」

  我下意識地在大風中站了一下,本想回應那孩子一句的,但是一想到那一對傢伙的可惡和又必須得避免那左右排列著的,同樣的小船的麻煩的時候,我便拔步向黑暗中飛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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