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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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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那個姓王的混名叫做「老耗子」的同事,又用狡猾的方法,將我騙到了洞庭湖邊。 他是一個非常樂天的,放蕩的人物。雖然還不到四十歲,卻已留著兩撇細細的鬍子了。他的眼睛老是眯眯地笑著的。他的眉毛上,長著一顆大的,亮晶晶的紅痣。他那喜歡說謊的小嘴巴,被壓在那寬大的誠實的鼻樑和細鬍子之下,是顯得非常的滑稽和不相稱的。他一天到晚,總是向人家打趣著,謊騙著。尤其是逗弄著每一個比較誠實和規矩的同事,出去受窘和上當,那是差不多成為他每天唯一的取樂的工作了。 他對我,也完全采一種玩笑的態度。他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子,而只叫「小蟲子」,或者是「沒有經過世故的娃娃」。 「喂!出去玩吧,小蟲子,」一下辦公廳,他常常這樣的向我叫道。「你為什麼還在這裡用功呢?你真是一個——沒有經過世故的娃娃呀!……來,走吧,『人生不滿百,常懷千年憂』,你大概又在這裡努力你的萬里前程了罷,你要知道——世界上是沒有一千歲的人的呀!何不及時行行樂呢!……小蟲子!『今朝有酒今朝醉』啦!……」於是他接著唱著他那永遠不成腔調的京戲:「歎人生……世間……名利牽!拋父母……別妻子……遠離……故……園!……」 今天,他又用了同樣的論調,強迫著將我的書拋掉了。並且還拉著我到湖上,他說是同去參觀一個漁夫們的奇怪的結婚禮。 我明明地知道他又在說謊了。但我畢竟還是跟了他去,因為我很想知道他到底要和我開一個怎樣的玩笑。 黃昏的洞庭湖上的美麗,是很難用筆墨形容得出來的。尤其是在這秋盡冬初的時候,湖水差不多完全擺脫了夏季的渾濁,澄清得成為一片碧綠了。輕軟的,光滑的波濤,連連地,合拍地抱吻著沙岸,而接著發出一種失望的歎息似的低語聲。太陽已經完全沉沒到遙遙的,無際涯的水平線之下了。留存著在天空中的,只是一些碎絮似的晚暇的裂片。紅的,藍的,紫玉色和金黑色的,這些彩色的光芒,反映到湖面上,就更使得那軟滑的波濤美麗了。離開湖岸約半裡路的寥花洲,不時有一陣陣雪片似的蘆花,隨風向岸邊飄忽著。遠帆逐漸地歸來了,它們一個個地掠過蓼花洲,而開始前斷著它們的帆索。 人在這裡,是很可以忘卻他自身的存在的。 我被老耗子拉著走著,我的心靈就仿佛生了翅膀似的,一下子活到那彩霞的天際裡去了。我只顧貪婪地看著湖面,而完全忘記了那開玩笑的事情。 當我們走近了一個比較乾淨的碼頭的時候,突然地,老耗子停住了。他用一隻手遮著前額,靜靜地,安閒地,用他那眯眯的小眼睛,開始找尋著停泊在碼頭下的某一個船隻。而這時候,天色是漸漸地昏暗起來了,似乎很難以分辨出那些船上的人的面目。那通統是一些舊式的,靈活的小划船。約莫有二十來隻吧。它們並排地停泊著,因為給我看出來了那上面的某一種特殊的標誌,我便突然地警覺過來了。 老耗子放下他的手來,對我歪著頭,裝了一個會心的,諷刺的微笑。因為過份地厭惡的緣故,我便下死勁地對他啐了一口: 「鬼東西呀,你為什麼將我帶到這地方來呢?」 他只聳了一聳肩,便強著我走下第一級碼頭基石。並且附到我的耳邊低低地說: 「傻孩子,還早啦!……人家的新娘子還沒有進屋呢。」 「那末,到這裡來又是找誰呢?……」 「不做聲……」他命令地說,並且又拖著走下三四級基石了。 我完全看出了他的詭計。我知道,在這時候,縱使要設法子逃脫,也是不可能的,丟醜的事情了。他將我的手膀挾得牢牢的,就象預先知道了我一定要溜開的那樣。天色完全昏暗下來了。黑色的大的魔口,張開著吞蝕了一切。霞光也通統幻滅了,在那混沌的,模糊的天際,卻又破綻出來了三四顆透亮的,綠眼睛似的星星。 我暗自地穩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思,壯著膽子,跟著他走著。碼頭已經只剩六七級了,老耗子卻仍然沒有找著他的目的,於是,他便不得不叫了起來: 「秀蘭!……喂!——哪裡啊!……」 每一個小船上都有頭伸出來了,並且立刻響來一陣雜亂的,銳利而且親熱的回叫: 「客人!……補衣吧?」 「格裡啦——客人哩!」 「我們的補得真好呢,客人!……」 我的心跳起來了,一陣不能抑制的噁心和羞赧,便開始象火一般地燃燒著我那「沒有經過世故的」雙頰。老耗子似乎更加變得鎮靜了,因為還沒有聽到秀蘭的回答,他便繼續地叫著: 「秀蘭!……喂!……秀蘭啦……」 「這裡!……王伯伯!……」一個清脆的,細小的聲音,在遠遠的角角上回應著。 一會兒,我們便掠過那些熱烈的呼叫,摸著踏上一個搖擺得利害的小划船了。這船上有一股新鮮的,沒漆的氣味。很小,很象一個蓮子船兒改造的。老耗子蹲在艙口上,向那裡面的一個孩子問道: 「媽媽呢,蓮伢兒?」 「媽媽上去了!……」 上哪裡去了呀?」 那孩子打了一個噴嚏,沒有回答。老耗子便連忙鑽了進去,很熟識地刮著火柴,尋著一盞有罩子的小桐油燈燃著了。在一顆黃豆般大的,一跳一跳的火光之下,照出來了一個長髮的,美麗的女孩子的面目。這孩子很小,很瘦,皮膚被湖風吹得略略帶點黃褐色。但是她的臉相是端正的。她的嘴唇紅得特別鮮豔,只要微微地笑一下,就有一對動人的酒靨,從她的兩腮上現了出來。她的鼻子,高高的,尖尖的。她的眉毛就象用水筆描畫出來的那樣清秀。但是我卻沒有注意到:她的那一對有著長睫毛的,大大的,帶著暗藍色的眼睛,是完全看不見一切的。她斜斜地躺在那鋪著線毯和白被子的,乾淨的艙板上,靜靜地傾聽著我們的舉動。 我馬上對這孩子懷著一種同情的,惋惜的心情了。 「還有誰同來呀,王伯伯?」她帶笑地,羞怯地說。 「一個叔叔!……你的媽媽到底哪裡去了呢?」老耗子又問了。 「她說是找秋菊姑姑的……我不曉得……她去得蠻久了!……」 老耗子摸著鬍子,想了一想,於是對我笑道: 「你不會跑掉嗎,小蟲子?」 「我為什麼要跑呢?……」 「好的,跑的不是好腳色。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去尋她來!……但是,留意!你不要偷偷地溜掉呀!……要是給別的船上拖去吃了『童子雞』,那麼,嘿嘿!……」他馬上又裝出了一個滑稽的,唱戲似的姿勢:「山人就不管了——啊!……」 我非常肯定地回答了他,因為我看破了這條詭計也沒有什麼大的了不得。而且那盲目的女孩子,又是那樣可愛地引動了我的好奇心,我倒巴不得他快快地走上去,好讓我有機會詳細盤問一下這女孩子——關於他和她們往來的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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