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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3)


  一連四天,我沒有和老耗子說一句話,雖然他總是那樣狡猾地,抱歉似地向我微笑著,我卻老闆著面孔不理他。同事們也大都聽到了這麼一樁事,便一齊向我取笑著,打趣著。這,尤其是那些平日也上過老耗子的大當的人,他們好象又找到了一個新的,變相的報復的機會,而笑得特別起勁了。

  「好啦!我以為只有我們上當呢!……」

  可是,我卻毫不在意他們這樣的嘲弄,我的心裡,只是老放不下那個可憐的盲目的女孩子。

  直到第五天——星期日——的上午,老耗子手裡拿著一封信,又老著面皮來找我了。他說他的母親病得很厲害,快要死了,要他趕快寄點錢去,準備後事,但是他自己的薪金早就支光了,不能夠再多支,想向我借一點錢,湊湊數。

  一年多的同事,我才第一次看到老耗子的憂鬱的面相。他的小鬍子低垂了,眉頭皺起了,那顆大的紅痣也不放亮了,寬闊的鼻子馬上漲得通紅了起來!……

  我一個錢也沒有借給他。原因倒不是想對他報復,而是真的沒有錢,也不滿意他平時的那種太放蕩的舉動。他走了,氣憤憤地又去找另外一上有錢的同事。我料到他今天是一定沒有閒心再去玩耍了的,於是我便突然地記起了那個盲目的女孩子,想趁這機會溜到湖上去看看。

  吃過午飯了,我買了一枝口上有木塞的,容易吹得叫的小笛子,一個小銅鼓,一包花生,糖果,和幾個淮桔。並且急急地,賊一般地——因為怕老耗子和其他的同事看見——溜到了湖上。

  事實證明我的預料沒錯——老耗子今天一天沒有來。蓮伢兒的媽媽吃過早飯就上岸去尋他去了。

  我將小笛子和糖果通統擺在艙板上,一樣一樣地拿著送到這孩子的小手中。她是怎樣地狂喜啊!當她抓住小笛子的時候,我可以分明地看見,她的小臉幾乎喜到了吃驚和發癡的狀態。她的嘴唇抿笑著,並且立刻現出了那一對大大的,動人的酒靨來。她不知所措地將面龐仰向著我,暗藍色的無光的眼睛痛苦地睜動著……

  「叔叔呀!這小苗了是你剛剛買來的嗎?……噯噯,我不曉得怎樣吹哪!……哎呀——」當她的另一隻手摸著了我遞給她的桔子和糖果的時候,她不覺失聲地叫道:

  「這是麼幹呢?叔叔——噯噯,桔子呀……啊呀,還有——這不是花生嗎?有殼殼的,這鬼傢伙!……還有——就是管子糖呀!……噯噯,又是菱角糖!……叔叔,你家裡開糖鋪子嗎?你有錢嗎?……我媽媽說,糖鋪子裡的糖頂多啦,噯噯,糖鋪子裡也有小笛子買嗎?……」

  她畏縮地,羞怯地將小笛子送到了嘴邊,但是不成,她拿倒了。當我好好地,細心地給她糾正的時候,她突然地飛紅了臉,並且小心地,害怕似地只用小氣吹了一口:

  「述——述——述!……」

  我蹲著剝桔子給她吃,並且教給她用手指按動著每一個笛上的小孔,這孩子是很聰明的,很快就學會了兩三個字音,並且高興到連桔子都不願吃了。

  我回頭望望湖面,太陽已經無力地,懶洋洋地偏向西方去了。因為沒有風,遠帆就象無數塊參差的墓碑似的,一動不動地在湖上豎立著。寥共洲湖蘆葦,一小半已經被割得象老年的癩痢頭一樣了。我望著,活潑的心靈,仿佛又欲生翅膀了似地幾乎把握不住了。

  蓮伢兒將笛子吹得象雞雛似地叫著,嗚溜嗚溜地,發出一種單調的,細小的聲音。她儘量地將小嘴顫動著,用手指按著我教給她的那一些洞孔,但是終於因了不成調子的緣故,而不得不對我失望地歎息了起來:

  「叔叔,我吹得真不好呢!……噯噯。只有爛桔子吹得頂好啦!他吹起來就象畫眉一樣叫得好聽……叔叔,你聽見過畫眉叫麼?秋菊姑姑拿來過一個畫眉,真好聽呀!她摸都不肯給我摸一摸……叔叔,畫眉是象貓一樣的嗎?……」

  我對她解釋道,畫眉是一種鳥,並不象貓,而是象小雞一樣的一種飛禽,不過它比小雞好看一點,毛羽光光的黃黃的,有的還帶一點其他的彩色……

  一說到彩色,這孩子馬上就感到茫然起來。

  「叔叔,彩色是麼子東西呢?」

  「是一種混合的顏色——譬如紅的,黃的,藍的,綠的——是蠻好看的傢伙!……」

  想想,她歎了一口氣說:

  「我一樣都看不見呀,叔叔!……我的媽只曉得騙我!她說世界上什麼好傢伙都沒得,只有惡鬼,只有黑漆!……」

  我又閉著眼睛對她解釋著:世界上並不只是惡鬼,只是黑漆,也有好人和光明的。這不過是她的媽媽的看法不同罷了,因為人是可以把世界看成各種各樣的……

  「叔叔,你說麼子呀?……」她忽然地,茫然地叫道。「你是說你要睡了吧?聽呀,我的媽媽回來了!……她在哭哩!一定又是喝醉了酒,給王伯伯打了的,這鬼婆子!……你聽呀,叔叔……」

  「那末,我走吧!」我慌忙地說。

  「為麼子呢?」

  「我不喜歡你的媽媽……我怕她又和那天一樣地笑我。」

  「不會的,叔叔!等一等……」她用小手拖住我的衣服。「她喝醉了酒,什麼人都不認得的,她不會到中艙裡來……」

  我依著這孩子底話,在艄後蹲著,一會兒,那一個頭髮蓬鬆,面孔醉得通紅的,帶著傷痕和眼淚的蓮伢兒的媽媽,便走上船來了。船身只略略地側了一下,她便橫身倒在船頭上,並且開始放聲地號哭了起來。

  蓮伢兒向我搖了一搖手,仿佛是叫我不要做聲,只要聽。

  「……我的男人呀!你丟得我好苦啊!……你當兵一去十多年——你連信都沒得一個哪!……我衣——衣沒得穿哪!我飯——飯沒得吃哪!……我今朝接張家——明朝接李家哪!……我沒有遇到一個好人哪!……天殺的老耗子沒得良心哪!——不把錢給我還打我哪……」

  蓮伢兒爬到後面來了,她輕聲地向我說:

  「叔叔,瓜瓤!」

  我尋出了一個破瓜瓤來,交給她遞過去了。我望著她媽媽停了哭聲,狂似地舀了兩瓢湖水喝著,並且立刻象傾倒食物似地嘔吐起來。我聞著了那被微風拂過來的酒腥氣味,我覺得很難受得住,而且也不應該再留在這兒了。我一站起身來,便剛好和那女人打了一個正正的照面。

  她的眼睛突然地,吃驚地瞪大著,泛著燃燒得血紅的火焰,牢牢地對著我。就仿佛一下子記起來了我過去跟她有著很深的仇恨似的,而開始大聲地咒駡著:

  「你這惡鬼!你不是黃和祥嗎?……你來呀——老娘不怕你!你打好了!……老娘是洞庭裡的麻雀,——見過幾個風浪的……老娘不怕你這鬼崽子!……哈哈!你來呀!……」

  她趁勢向中艙裡一鑽,就象要和我來拼命似的。我可完全給唬住了!但是,蓮伢兒卻摸著抱住了她的腿子,並且向她怒駡著:

  「你錯了呀!鬼婆子!這是李叔叔呀!——那天同王伯伯來的李叔叔呀!……人都不認得哩,鬼婆子!……」

  「啊!李叔叔!」她遲疑了一回,就象夢一般地說道:「我曉得了!……我曉得了!……他不是黃和祥,他是一個好人!……是了,他喜歡我,他是來和我交朋友的!……小鬼崽,你不要拖住我呀!……來,讓我拿篙子,我們把船撐到蓼花洲去!……」

  我的身子象打擺子似地顫著!我趁著蓮伢兒抱住了她的腿子,便用全力沖過中艙,跳到了碼頭上。

  當我擠命地拋落了那個醉女人的錯亂的,瘋狂似的哈哈,一口氣跑到局子裡的時候,那老耗子也正在那裡醉得發瘋了。他一面唱著《四郎探母》,一面用手腳舞蹈著,帶著一種嘶啞的,象老牛叫似的聲音:

  「眼睜睜!……高堂母……難得……見……兒的老娘哪!……」

  我盡力地屏住了呼吸,從老耗子的側邊溜過去了。為了這一天的過份的無聊、悔懊和厭惡,我便連晚飯都不願吃地,橫身倒在床上,暗暗地對自己咒駡了起來。

  1936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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