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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先生(2)


  「那當然婁!」校長先生裝成了一個送客一般的姿勢,也站起來輕輕地說,「不但依兩位先生的,就連生著病的劉先生的薪金,我也得給伊送去呢。」

  於是,辦公室裡又只剩了校長先生一個人,立刻寂靜起來了。他一面從從容容地將壺中不曾吃完的老白酒,通統倒在一個高高玻璃杯中,一面又慢吞吞地用手撥開著那些花生衣和花生殼。他想,或者還能從那些殘衣殘殼裡面找尋出一兩片可堪入口的花生肉的屑粒來。

  第二天的清晨,因為聽說有薪金發,三個先生——連那個生著肺病的老頭兒劉先生也在內——一齊都跑了來,圍在辦公室裡的那張「校長席」的桌子旁邊,靜靜地伸長著頸子等候著。

  「今天無論如何,他要再不給我們薪金,我們決不上課了!」三個人同聲地決定著。

  孩子們仍然同平常一樣:相罵,打架,唱歌,敲鐘上課要子……但是校長先生卻連影子都沒有回來。

  「無論如何不上課!無論如何……」張先生將拳頭沉重地敲在辦公桌子上,唾沫星子老遠老遠地飛濺到翁先生的蒼白的臉上。

  「對啦,咳咳!……三四個月來,我就沒有看見過他一個銅錢吃藥!咳咳……」老頭兒劉先生附和著。他那連珠炮似的咳嗽聲,幾乎使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孩子們三番五次地催促著先生上課,但翁先生只將那雪白的瘦手一揮:

  「去!不欲再到這裡來嚕嗦了。今天不上課了,你們大家去溫習吧!」

  因為感到過度的痛苦、焦灼和無聊,翁先生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團絨線和兩枝竹削的長針來,開始動手給小孩結絨繩衣服。張先生只是暴躁得在辦公室裡跳來跳去,看他那樣子不是要打死個把什麼人,就是要跟校長先生去拚性命似的。只有老劉先生比較地柔和一點,因為他不但不能跳起來耀武揚威,就連說幾句話都感覺到十分艱難,而且全身痙攣著。

  整個上午的時間,就大這樣的無聊,痛苦和焦灼的等待之中。一分一分地磨過去了。

  「假如他下午仍然不來怎麼辦呢?」翁先生沮喪地說。

  「我們到他的家中或者他的姘頭那裡去,同他理論好了!要不然,就同他打官司打到法院裡去都可以的。」張先生在無可奈何中說出了這樣一個最後的辦法。

  「張先生,咳咳……唉!同他到法院裡去又有什麼用處呢?唉,唉唉……唉!」劉先生勉強地站起來,叫了一個孩子扶著他,送他回家去;因為太吃力,身子幾乎要跌倒下來了。「依我的,咳咳……還是派一個人四圍去尋尋他回來吧!老等在這裡,咳咳……我看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回來的了……」

  但是下午,張先生派了第一批孩子們到校長先生的家裡去,回來時的報告是:「不在。」第二批,由張先生親自統率著,彎彎曲曲地尋到了尋一個麻面的蘇州婦人的家裡。那婦人一開頭就氣勢洶洶地對著張先生和孩子吆喝著:

  「尋啥人呀?小癟三!阿①不早些打聽打聽老娘嗨頭②是啥格人家!豬玀!統統給老娘滾出去……」

  ①滬語,意即也。
  ②滬語,意即這裡。

  因為肚皮餓,而且又記掛著家裡的老婆和孩子們,張先生只能忍氣吞聲地退了出去。好容易,一直尋到夜間十點多鐘,才同翁先生一道,在南陽橋的一家小酒店裡,總算是找著了那已經喝得酒醉醺醺了的校長先生。

  兩個人一聲不做,只用了一種憤慨和憎惡的怒火,牢牢地盯住著校長先生的那紅得發黯色了的臉子。

  「阿哈!張先生,張先生,你們怎麼能尋到此地來的呢?嘿嘿……婁,來來來!你們大概都還沒有吃晚飯吧,婁,這裡還有老白酒,還有花生。嘿嘿……婁,再叫堂倌給你們去叫兩盤炒麵來!嘿嘿……張先生,翁先生,依來坐呀!坐呀……客氣啥體呢!嘿嘿……客氣啥體呢!來呀!來呀!……」

  「那麼,我們的工錢呢?」翁先生理直氣壯地問了。

  「有的,有的,翁先生,坐呀……喂,堂倌,請依到對過館子裡去同阿拉叫兩盤肉絲炒麵來好嗎?……婁,張先生……婁婁,火速去,儂火速去呀,堂倌!」

  「那麼,校長先生,謝謝儂了!如果有錢,就請火速給我一點吧!我實在不能再在這陪儂喝酒了,我的女人和孩子們今天一整天都嘸沒吃東西呢!校長先生……」

  「得啦,急啥體呢,張先生,依先吃盤炒麵再說吧!關於錢,今天我已經見過兩位校董先生了,他們都說:無論如何,明天的早晨一定有!明天,今天十二,明天十三……嘿嘿,張先生!只要過了今天一夜,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帶依一道到校董先生家裡去催好嗎?……噯噯,張先生,我看……噯,依為啥體還生氣呢?假如儂嫂子……嘿嘿……婁,我這裡還有三四隻角子……張先生,嘿嘿……儂看——翁先生伊還嘸沒生氣呢!」

  想起了老婆和孩子們,張先生的眼淚似乎欲滴到肉絲炒麵的盤子上了。要不是掛記著可憐的孩子們的肚皮實在餓得緊時,他情願犧牲這三四隻角子,同校長先生大打一架。

  翁先生慢慢地將一盤炒麵吃了淨淨光光,然後才站起來說:

  「校長先生,依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們吧,錢——到底啥時光有?不要再者騙我們明天明天的。我們都苦來西①,都靠這些銅錢吃飯!婁,今天張先生的家裡就有老婆孩子們在等著伊要飯吃……假如……加以,加以……」

  ①滬語:意即苦得很。

  「得啦!翁先生,明天,無論如何有了,決不騙儂的。婁,校董先生們通統對我說過了,我為啥體還騙儂呢?真的,只要過了今天夜裡廂幾個鐘頭就有了。翁先生,張先生,嘿嘿……來呀!婁,婁,再來喝兩杯老白酒吧,這酒的味兒真不差呀!嘿嘿……婁,當年孫中山先生在上海的時候,就最歡喜喝這酒了!那時候我還交關年輕啦。還有,還有……婁,那時候……」

  張先生估量校長先生又要說他那千遍一例的老故事了,便首先站了起來,偷偷地藏著兩隻雙銀角子,匆匆忙忙地說:

  「我實在再不能陪儂喝酒了,校長先生,請儂幫幫忙救救我們吧!明天要再不給我們,我們通統要餓死了……」

  「得啦!張先生,明天一定有的——一定的。」

  翁先生也跟著站了起來:

  「好吧,校長先生,我們就再等到依明天吧!」

  「得啦,翁先生,明天一定的了——一定的……你們都不再喝一杯酒去嗎?……」

  兩個人急忙忙地走到小酒店的外面,時鐘已經輕輕的敲過十一下了。迎面吹來了一陣深秋的刺骨的寒風,使他們一同打了一個大大的冷噤。

  「張先生,明天再見吧!」翁先生在一條小弄堂口前輕輕地說。

  「對啦,明天再見吧!翁先生。」

  時間,雖然很有點象老牛的步伐似地,但也終於在一分一分地磨過去。

  明天——明天又來了……

  1936年5月19日作於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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