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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革命的基本勢力


  (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日)

  人人知道中國必須要革命,然而對於中國的革命應當靠什麼作基本勢力,不一定有一致的見解。在自命為穩健的人,他們以為中國的革命要多倚賴士農工商等職業階級。在比較急進的人,又或者以為革命的勢力,應當建築在兵匪遊民身上。這兩個意見,恰恰是絕對的相反,然而亦都有他一方面的理由。所以這值得我們討論。

  主張鼓吹各種職業階級去進行革命的,其用意自然可以欽佩。中國最近的禍亂,只是一般無職業的人,軍閥,官僚,議員,政客,與軍隊,土匪等的紛擾,遂使社會上各種職業都受了他們的波累。現在若能喚起一切有職業的人覺悟而聯合起來,以抗拒他們;有職業人的實力,必足以致他們的死命。

  怎樣抗拒他們呢?第一步是不合作,第二步是使他們屈服而居於我們監督統馭之下。

  這種理論是很簡單而易於明瞭的。倘若靠這種理論而喚得起各種職業界,我相信他們所預期的革命,必然可以圓滿實現。

  然而我應當說,這種理論是很有價值的麼?我不相信我應當說這樣的話。我以為這只是我們可以有的一種幻想罷了。在中國這種經濟狀況之下,想各種職業界聯合起來,以不合作為革命的手段,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事。

  我何以說不可能呢?第一,人類本來是有些苟且偷安的;有職業的人雖然亦感受時局紛擾的不利,然而他們還可以苟安旦夕,所以對於革命的事業,不容易喚起他們的熱心。第二,中國的許多事業,還是在小生產的規模下面,一般有職業的人,既沒有群眾的集合,亦沒有操縱社會的力量。這樣,使他們不容易自己相信他們的勢力,可以與軍閥政客等相抗拒。第三,各種職業界的利害,並不一致。有些人的營業,完全沾外國經濟侵略的餘潤。有些人的生活,完全托軍閥非法行為的袒庇。我們大略看來,自然覺得百業都受了連年禍亂的影響;然而其實對於這些禍亂因以為利的人,亦複很多。勸這些混水摸魚的人們,與人家協同的進行革命,這真無異於夢囈。

  換過來說,利用兵匪遊民來革命,自然是很不穩健的。然而卻比起上述辦法,是事實上可以辦到的事。兵匪遊民是沒有什麼安定生活值得留戀的,所以他們比較富於革命性。他們固然是烏合之眾,然而他們還是容易有群眾的集合的,他們的力量亦可以搖撼社會。

  然而利用兵匪遊民來革命,確實不是最妥當的事情。兵匪遊民是太流動而不可靠的。他雖是一種大力量,然而他只能做破壞的事情。他可以幫助革命軍破壞現存的統治勢力,亦可以幫助反動的黨派,破壞革命軍。古人說:「兵,猶火也,不戢將自焚也。」在我們要「烈山澤而焚之」的時候,這樣的火,是我們需要的。然而這究竟是可怕的東西。中華民國十三年的歷史,正中了不戢自焚的弊病。

  有的人說,職業階級的革命,雖然是不能求急近功效的,然而穩健沒有流毒。有的人說,兵匪遊民的革命,雖然是富於危險性質的,然而因為是惟一有效的方法,我們不能因噎廢食而不採用他。對於這兩說,我一樣的反對。若說穩健呢,再沒有穩健過於孔孟三代之治的了。一般儒者,亦每謂他雖無急近功效,而穩健沒有流毒。然而兩千多年孔孟的學說,究竟為我們做了什麼事情呢?每每有絕對做不出功效的事情,偏要假借穩健的名字,以自欺而欺人。今天我們所謂鼓吹職業階級革命,怕不是同這一樣的事麼?至於承認了兵匪遊民的危險,而願意冒險的去嘗試一番,這種勇敢的精神,自然是可以佩服的。然而我們若除了兵匪遊民,並沒有什麼革命的勢力,想靠個人的才智一方能役使這些兵匪遊民,一方又能防遏各種流弊,這必是過於盲信自己的能力。結果,必然仍要墮於不戢自焚之境。

  然而我們要求中國的革命能夠切實進行,而又前途沒有我們可以預料的危險,我們革命的基本勢力,應當是什麼呢?據我看來,我們確實須倚賴職業階級。然而不是說,我們要倚賴普通所謂各方面的職業界,我們所應當倚賴的,必須是真正的生產者——農人,工人。

  為什麼智識階級不能倚賴呢?智識階級中間,雖然有些人的想像力比較發達,所以同情心比較旺盛;然而他們的欲望是大的,虛榮心亦比較利害。因此,他們雖然有時候特別肯為國家與國民的利益努力,然而他們是很容易被誘惑,很容易被收買的。他們自己沒有經濟上的地位;雖然他們在惡劣的政治經濟中間,亦要受許多窘迫,然而他們並不一定與統治階級的利害相衝突。他們有時受了軍閥或外國勢力所豢養,亦會變成他們忠順的奴隸。

  為什麼商人階級不可倚賴呢?商人階級是惟利是視的。就現在中國商業的實況說,商人的利益已經與外國勢力發生了密切的關係。每一個比較開通的地方,都是充斥了各種洋貨。即照料收買,轉運各種農業品的,亦無非是外國商業家的代理人。他們在這種外力壓迫之下,並不感覺苦痛。一切加於他們的租稅捐款,他們都可以轉嫁於生產或消費的人。他們靠著做外國人的中介,可以分取少許的餘利。所以他們並不一定感覺時局的不滿意,他們不感覺革命的需要。

  為什麼俸給階級不可倚靠呢?俸給階級在此薪金折扣拖欠的時局中間,固然是不滿足的。然而他們沒有革命的力量。他們今天的地位,已經是費力鑽營,才能夠得到手的。旁邊環伺的人,謀乘隙奪其位置的還多得很。他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便不滿意于這種殘羹冷飯,然而他們若不安分,將並此殘羹冷飯而不可得。所以這樣的生活,使他們不敢有任何異志。靠他們革命,是不會有希望的事。

  為什麼紳士階級不可倚靠呢?紳士是有權力以武斷鄉曲的。然而他的權力,完全靠他能與軍閥官僚相勾結。軍閥官僚是樂得讓紳士與他們分庭抗禮的。他靠這羈糜[縻]了所謂民眾的首領。而紳士們亦樂得藉這與他相接近,一方挾民眾以見重於官廳,而亦即賣民眾以取悅於官廳;一方亦便挾官廳以見重於民眾,而亦即助官廳以肆毒於民眾。這樣的人,永遠只能做軍閥官僚的鷹犬爪牙,他們本不曾能代表民眾,而且他們的利害亦並不與民眾一致。想靠他們為民眾努力以反抗軍閥官僚,這又無異於緣木求魚的癡想了。

  真正與一切統治階級利害完全相反的,只有農人與工人。所以說到革命,亦只有他們還可以有希望。農人工人所身受的毒害,例如賠款的橫索,外債的濫借,國帑的浪費中飽,無一不使租稅捐款一天天加增起來。而一切租稅捐款的加增,最後仍使生產者感受其痛苦,至於使勞動的結果,與消費的需要,不能相應,於是農人與工人的生活日益墮落於苦境。自然中產階級亦是同樣感受痛苦的,然而中產階級還可以有機會與統治階級相勾結,使悲慘的運命多卸到農人工人的肩上。只有農人工人,最窮而無告。他們的生活,永遠是瀕於破產危殆之境,他們沒有與統治階級的利益妥協調和的餘地。

  至於外國生產品的輸入,使我們的農人工人失了他們向來的生活;外國勢力與軍閥的狼狽為奸,使中國陷於內亂綿延,產業凋弊之境,一般有工作的人亦惴惴然不能自保其地位,這都是每個農人工人所常感覺的切身痛苦。他們與國家的強弱,政治的隆汙,不像別人的沒有什麼顯明直接的關係。他們雖然在今天比較是不問國事的人,然而他們實在是比任何人都有更應過問國事的資格。

  農人工人的不問國事,卻實在是引導農人工人去進行革命事業的大障礙。然而這並不是因為農人工人必然與政治絕緣;他們所以發生絕緣的現象的,是因為一般所謂政治,不會注意農人工人切身利害的原故。我們今天所鼓吹的政治知識,都是國際的,或全國的大問題,有時還偏於抽象的理論去了。這自然對於農人工人沒有興趣。我們要引農人工人注意政治,須從一縣,一鄉,一區,一廠的公共事務說起。我們要請他們大家討論這些事務的利弊,並告訴他們在事實上與理論上曾經有什麼更進步的辦法。革命以後的政府,最要是能為農人工人謀利益;不然,便與今天軍閥官僚的政府沒有兩樣了。既然革命的政府應當為農人工人謀利益,我們自應特別提醒農人工人注意他們自身的利益,使他們為自身的利益幫助革命,而且亦夾持革命政府使他能實踐這種任務。這樣的事,農人工人沒有什麼不能夠做的。

  在這種經濟狀況之下,想農人工人有個真實而恒久的團結,亦不是容易的。但若在為他們自身利益而奮鬥的時候,無論什麼經濟退化的地方,農人工人都可以有團結。即如中國的農民聚眾抗稅的事,亦不是不常有的。自然這種團結,不是可以恒久的事;要有恆久的團結,須靠教育與娛樂事業,使他們保持一種親密的關係。而平日常用和平的,或者激烈的手段,改良他們的經濟生活。這樣,便可以使他們隱隱約約的站在革命的旗幟之下;在相當的時間,他們可以助成我們的革命事業。

  自然這種農人工人運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中國有這樣廣漠的境域,這樣多的農人工人,他們的知識是這樣的固陋而愚昧,若只是三個五個熱心的人到民間去,能夠有什麼影響?不錯的。三個五個熱心的人,是對於中國不會有用的。我們必須有一個偉大的黨,由這個党的指揮,使許多黨員到農人工人中間去,而且亦使在農人工人中間的黨員,大家努力:在平常的時候,我們要做教育與娛樂的工夫,要研究農人工人各種有利害關係的問題;在有事的時候,要引導農人工人為他們的利益而奮鬥。這樣,農人工人便會漸漸團聚而行動起來。這種運動,亦可以說是很艱難的;一切運動的策略,須經過多數人的考慮計議;各方面運動的心得成績,亦應當交互告語,以為鼓勵參證的資料。所以個人行動的到民間去的主義,是我們所不能贊同的。

  我們固然應當注重農人工人的勢力了。然而僅靠農人工人的勢力,以進行革命,這是可以有希望的事麼?自然是不可以的。農人工人的眼光,比較是淺近的,思想比較是簡單的。他們雖能枝枝節節的為他們的利益而奮鬥,然他們對於社會問題的總解決,不容易居於主動的地位。為此,我們仍有利用兵匪遊民的必要。不過這所謂利用,是與專靠他們以從事革命的人不同的。我們越要利用兵匪遊民,越須盡力培植農人工人的實力。而且此所謂兵匪遊民,要有于革命成功以後,使他們化為農人工人的把握,這樣,才不至於受他們反噬的禍害。兵匪遊民,不是天生而遊惰的,只因外資壓迫的結果,使他們失其安居樂業之常,故習于遊惰。他們既因為游惰而成為社會上一種破壞性的實力,革命的人,不知利用他們,他們必為反革命派所利用,而成為革命的障礙。然而只知利用他們,而不知所以改變他們的生活,他們終於得不到一種歸宿,結果仍會被反革命派所收買。所以在革命以前利用他們,以援助農人工人的革命,是不可免的;然而在革命以後,用農人工人的實力以援助他們,使他們均得歸於農工之途,這亦是必要的事。

  我們由這看來,可知一般急躁而太不審慎的人,以為運動了兵匪遊民,便可以三天五天成功革命,這種話是不能贊成的。然而撇開了兵匪遊民,而以為中國便只靠這些安居樂業的士農工商來革命,亦不會有這一回事。照第一說的辦法,我們的勢力,既完全建築在兵匪遊民身上,我們便沒有法子使他們化為農人工人。照第二說的辦法,我們既不肯接近兵匪遊民,他們的實力,必然被反對派利用去了,這亦使農人工人的革命,處處受他們的阻礙。

  對於士商紳吏等人,有時亦可以宣傳革命的學說,引他們加入革命的隊伍。這是我們所不能反對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無論在什麼方面,都可以找得出忠實勇敢的革命人才。而且就歷史上看來,凡倡導革命的人,每多出於中產之家。這只因中產之家,一方比農工要多有受教育的機會,所以他們的知解與想像力,都比較的發達。而一方所受生活的壓迫,有時與農工不甚相遠,這使他們中間氣質厚重的,不能不感覺革命的必要。在這些人中間,每可以產出幾個革命的好領袖。所以這些人我們不能不注意。不過我們說注意這些人,必須先糾正這兩種錯誤見解:

  (第一)我們不可有化他們全階級成為革命的癡想:他們中間有能成為強有力的革命領袖的個人,這是不錯的。然而這必是少數的個人。我們決不能拿這去希望他們的全階級。他們的階級中,多數人是要靠不正當的機會,謀他們自身利益的。還有些人,縱然不是甘心願意的像這樣做,他們亦是因為沒有勇氣,違叛自己的階級,丟掉自己的機會,而仍不能不像這樣做。所以希望全智識階級,全商人,紳士,俸給生活者階級,成為革命的,只是一種夢想。(在革命勢力已經得勢時,他們自然亦會全階級隨風而靡;在這個時候,亦是可以利用他們的。然而無論如何,不能靠他們做基本勢力。)

  (第二)我們不可有迷信他們個人力量,而忘卻農工群眾的弊病:我們說士商紳吏階級中,可以找得出少數的個人,能成為強有力的革命領袖;然而我們必須注意,所謂革命的領袖,是他們能領導農人工人,並不是說我們可以忘卻農工群眾,而迷信他們個人的力量。我們要知道中產之家,固然可以產出幾個革命的好領袖;然而這種領袖,必須是能投身到農人工人中間去,從他們中間得著革命的群眾勢力。倘若這些人不與農人工人發生關係,他們只懸在空中,想以三五日之力,利用兵匪遊民,以僥倖成功;結果,所謂利用兵匪遊民,必無所成功,而反只為兵匪遊民所利用。我們只有喚醒而組織農人工人,才可以得著切實的革命力量,我們要找許多革命領袖;然而每個革命領袖最大的事業,便是去喚醒而組織農人工人。

  倘若上面的話都不錯呢,那便我們對於各種階級,應當因為我們目的的不同,而運動的方式亦因之而各異。我們運動的方式,應當有下之三種:

  一對於農人工人,應當是注意他們的團結,以及教育他們,使他們知道注意自身的利益。自然在革命以前,因為產業的退步,與政治的壓迫,農人工人的組織是不容易維持的。我們必須藉教育娛樂事業,以與他們保持一種關係;有了這樣一種關係,便容易引導他們去參加各種和平的或激烈的,政治上或經濟上的戰鬥。

  二對於兵匪遊民,應當是注意使他們與農工結合,而且使他們將來有化為農工的機會。在我們農人工人的運動還正在萌芽的時候,不要急功近利的,希望專靠兵匪遊民能做什麼事。我們須先把革命勢力,建築在工人農人身上,或者建築在確願獻身為工人農人利益而奮鬥的兵匪遊民身上。不然,一定不能做出好的功效。

  三對於士商紳吏各階級,應當注意在他們中間找可以做革命領袖的分子,引導他們到農人工人中間去。對於這種人。最要緊是要他們為農人工人做事。他們縱然不知道革命的必要,如果能切實為農人工人謀利益,自然有一天感覺中國非革命不可,至少他們亦會成為熱心歡迎革命的人。

  載《新建設》第一卷第五期

  署名:惲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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