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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施伯高兄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五日)

  我不能不紀念施伯高兄,因為我對於施伯高兄,不能不表示我一年來深深留在心上的一種歉忱。

  我在京漢大罷工的時候,還遠隔在四川,僅僅從報紙中得著一些東鱗西爪的傳聞。我在那時候,曾經聽得些謠言,說是某某諸友,都遭了慘殺;經了好久,我才知道這都是謠言;只有工人林祥謙君等與伯高兄的遭慘殺,卻竟是不幸的事實了。

  我回想我認識伯高兄,是在五四運動以後。在那時候,我只知道他是熱心奔走的人。我亦曾懷疑他是愛出風頭;我亦曾譏笑他是專門開會家;我因為他是一個法政畢業生,而且比較活躍而規模宏大一點,我總覺得他像一個政客;我在初不相信他有什麼誠心,我在初不相信他真能為社會上做出什麼切實事情。

  我在最近兩年間,才有些半信半疑地讚美他的為人了。我因為看見他熱烈而勇敢的膽氣,與那種堅定而不移易的精神,我實在沒有法子,用惡意猜度他;但是我那時候,還是這樣想:我說,他的頭腦怕不是很明晰罷!他的氣性怕不是很純正罷!因為我的邏輯,凡外貌似乎是一個政客的,他終少不了有一些政客們的缺點。

  然而伯高兄竟因為援助工友,為被剝奪的勞動階級的利益而奮鬥,這樣的遭慘殺了。我聽見他被殺的確實消息,我不但感覺是一件可惜的事,我的良心還受著很痛苦的責罰呢。

  我疑議人家,我不滿意人家;但是世界上只有像我這樣的人,真做得成什麼事麼?伯高兄的一死,可以為他證明了一切,可以使一切疑議不滿意他的人,再不能說一句話。然而到人家死了才相信人家是一個真誠的有志的人,這樣的相信,有什麼用處呢?

  人對於一切生活性格與他自己不同的人,每每會發生些無根的誤解。比如我們說,伯高兄是一個政客,便是一個顯明的例證。我亦並不必因為伯高兄是已經死了,因而說他是一個全無缺點的人。他的缺點,正如我的有缺點一樣。我們所有的缺點,固然不相同;然而大家都免不了許多缺點,這終是一樣的。

  到現在想,我們何必希冀去找全無缺點的人呢?我們但能集合各種缺點不同的朋友;以我所長補人之短,亦以人所長互補其短,這亦便很可以做事了。我們若能得真誠熱烈如伯高兄的,縱有許多缺點,亦應與他努力提攜;為什麼我從前只知疑議,不滿意他呢?

  我們若知道自己是有缺點的人,我們應當歡迎能補正我的缺點的人才是。我們偏於冷靜了,正需要活躍的朋友;我們偏於拘謹了,正需要規模宏大的朋友。然而因為我的狹隘而不肖的見解,我偏要說,這樣的朋友,怕不免是政客罷,因此我對伯高兄始終不曾十分的信任。

  但是現在呢?我應當如何對伯高兄慚怍?我應當如何追悔我以前錯誤的待朋友的方法?我應當如何的承認,我是狹隘而不省的人啊?

  凡不肯離棄一切危險運動的朋友,都許是早些或者遲些要遭慘殺的朋友。我們不要待到人家遭慘殺了,再去崇拜追悼他;卻在他的生前,只是疑議或不滿意於他啊!

  我們所確實認識的熱烈真誠的同志,死了的已經死了;我們應當必須待到人家死了,才這樣確實認識他,才悔恨從前不曾信任他,不曾與他努力提攜麼?

  我回憶起伯高兄夾著一個皮包,在後花樓汗涔涔地跑過去的時候了!我回憶起伯高兄捶胸頓足地在國民大會演說臺上演說的狀況了!我亦想像伯高兄在刑場上最後的一分鐘!我想伯高兄總還記念著:有許多未曾做完的事情,不知道是哪一些後來的兄弟們要接著辦呢!

  亦不少後來的兄弟們,準備繼續著伯高兄所做的事情了,亦不少後來的兄弟們,準備繼續著伯高兄所遭的慘禍了。惟願後來的兄弟們,大家信任著,大家努力提攜著!我們如何善於與活著的朋友相處,比起我們如何崇拜追悼已經死了的伯高兄,還一百倍地重要呢!

  載上海《民國日報》「施洋紀念號」

  署名:惲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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