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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政」說研究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一

  孫中山的學說,最足以應中國今日時局的需要,而最被人忽視置之不理的,我以為莫過於他的「訓政」說了。他所說的民族主義,還有主持愛國論的人提倡;他所說的民權主義,還有崇拜民主政治的人贊同;他所說的民生主義,亦還有相信社會主義的人表相當的敬視。但是對於他所提出為實現三民主義必須經過訓政時期的一類話,卻沒有一個人肯注意。這真是怪事了。

  今天若有人說,中國非仍恢復君主制度不可,自然一定要受人嗤笑斥責,以為是無知愚妄。中國之君主制度,在今日君權迷信已經打破了的時代,要想重新建樹起來,不是一件易事。只看洪憲的叛國,張勳的復辟,不旋踵而都歸失敗,便足為顯明的例證了。再則現在雖然還有一般人夢想以為中國若行君主制度,當可以比今天情形好一點,這亦不過人類蔑惡現在而好夢想過去的事的通病。實則兩千餘年的君主制度,歷史上已經將他的成績很明顯的表示出來。一個朝代很不容易有兩三個聖明的君相。一個所謂聖明的君相,又每每是「鮮克有終」。所以兩千多年的君主,真能造福於人民的很少很少,大概上焉者不過是能維持現狀,為他一姓保持著他的安富尊榮;下焉者甚至於淫荒昏亂,領率或縱容一般貪官污吏魚肉百姓,以引起天下的擾亂。他的成績有什麼可以說比這十二年來所謂共和政體好,我想若不是腦筋混亂的人,用不著我們再解說罷!

  但是我們只能說兩千多年的君主制度,並不比這十二年的共和政體好,同時我們究竟無法辯護這十二年的共和政體,有什麼比兩千多年君主制度好的地方。這十二年的政治罪惡,自然再用不著我們縷述。雖然有人說這些政治罪惡是中國在這過渡時代所不能免的現象,但所謂過渡時代,實在近於無聊的解嘲語。我們說我們是在過渡時代,然而我們似乎從未自知如何能誕登彼岸,我們似乎是搖撼震盪于萬頃波濤之間,我們看不見所謂彼岸在什麼地方,亦不知道有什麼達到彼岸的法子。長此下去,我們是否終會不免於竟因這種搖撼震盪,以至全船傾覆[覆],誰敢下一句斷語?

  要想自己救拔,要想中國能安然渡過這種危險的過渡時代,我們決不是回頭去乞靈於兩千多年屢試無效的君主制度。但是亦決不是讓這十二年的所謂共和政體,仍是如常的發展下去便可行的。有些人說,這十二年,中國只有虛偽的共和政體,我們要救中國,需要真的共和。真的共和可以救中國,自然說來似乎可信的。但是什麼才是真的共和?怎麼才會有真的共和?許多人從來不理會這件事。真的共和,是要一個屬￿人民的政府,受人民支配的政府,為人民謀利益的政府。但是這都是太抽象了的話。人民自然希望政府為他們謀利益;然而人民的見地,常只限於近處而不及于遠處,常只限於一部而不及於全部。使政府屬￿人民,受人民支配,然而人民每只肯散漫的發表些不負責任的意見,甚至於除了切身的重大問題以外,每持一種冷淡放棄的態度,不願多管閒事,希望他們能自動的組織起來,行使主人翁的職權,這簡直近於理想。如此,則所謂真的共和,怎樣會有實現的日子?

  世界上雖然有很多的共和國家,但是所謂真的共和,實在是不多見。人民的不肯行使主權,或不善於行使主權,並不是中國有的特別現象。歐美的人民,其實亦仍不過這種樣子。他們的人民,對於許多政治問題,每遇總選舉時,若非因身隸黨籍盲從其本黨的主張,便是在那個期間,很容易的為遊說的演說家所左右。他們的產業發達,人民麕集於城市工場中,彼此的意見容易相互的影響,以蔚成有力的輿論,這自然是他們民治精神比較發達的一個原因。然而他們中間,除了勞動者自覺的顯然成為治者階級的一個對抗階級,因而獨立的企圖他的政治活動以外,其餘的人民,不過被動的為社會上有勢力者所愚弄。所謂輿論每不過因資產家所豢養的報館記者、演說家、教師、神父等種種暗示所構成。有些人說,歐美的共和政治,便是富人政治,有些人說,所謂德謨克拉西,其實便等於資本階級的獨裁;這並不是沒有含幾分真理。

  如上所說,可見中國不能一時實現真的共和,乃是不足奇異的事。中國以往是君主的專制,現在是武人的專制;歐美現在是資本階級的專制。有人說,希望中國從武人的專制變到資本階級的專制,何如?但這是沒有什麼理由的。而且不容易辦到。人民的利益,若人民自己不知企圖保護,希望一個人或一階級為他們做事,總是沒有好結果的。人不容易看別人的利益比自己的利益還關心,亦不容易看得和自己的利益一樣。而且在現在經濟制度之下,一個人一階級的利益,每每便靠著蹂躪其餘的人。所以將人民的利益交給資本階級,與交給君主,交給武人,是沒有兩樣的。我們只看歐美勞動界反抗的激烈,便可以明瞭這個道理。

  何況中國今天資本階級想代替武人而興,幾於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中國已經是國際經營的商場。中國本國的實業發達,外國的工廠要會因此失了他商品的銷路,外國因此會召起生產過剩,工人失業的種種問題。所以中國資本階級興盛,是外國資本家政府所不願見的。在中國這種擾攘不定的時局中,以中國資本家的富力,想不顧外國資本家的妒忌傾軋而培植滋長,以打倒一般武人,成為中國一種統治勢力,其為無望自可顯見。中國已經承受了列強八十年的經濟侵略,中國資本階級的興盛便等於是對這種經濟侵略的挑戰。這自然不是一件易事。至於有時外國政客希望中國商人能掌握政權,這不過指的是一般做華洋貿易的居間人。他們決不願中國真有大產業家掌握政權的事。

  總之中國要回復到君主專制,或變到資本階級專制,不但於理不安,於事亦不可能。然而現在的武人專制又決不能讓他延長下去。我們應當怎樣辦呢?無疑的,我們需要真的共和。但真的共和不是不容易實現麼?真的共和,不是不可以實現的。一般人忽略了孫中山的「訓政」說所以便找不著途徑了。

  二

  孫中山在他著的《建國方略》第六章,有下面的一段話:

  「予之于革命建設也,本世界進化之潮流,循各國已行之先例,鑒其利弊得失,思之稔熟,籌之有素,而後訂為革命方略,規定革命進行之時期為三:第一軍政時期,第二訓政時期,第三憲政時期。第一為破壞時期……第二為過渡時期。擬在此時期內,施行約法(非現行者),建設地方自治,促進民權發達。以一縣為自治單位,縣之下再分為鄉村區域而統於縣。每縣於敵兵驅除戰事停止之日,立頒佈約法,以之規定人民之權利義務與革命政府之統治權,以三年為限。三年期滿,則由人民選舉其縣官,或于三年之內該縣自治局已能將其縣之積弊掃除,及能得過半數人民能瞭解三民主義而歸順民國者,能將人口清查,戶籍厘定,警察、衛生、教育、道路各事照約法所定之低限程度而充分辦就者,亦可立行自選其縣官,而成完全之自治團體。革命政府之對於此自治團體,只能照約法所規定而行其訓政之權。俟全國平定之後六年,各縣之已達完全自治者,皆得選代表一人,組織國民大會,以制定五權憲法,以五院制為中央政府。一曰行政院,二曰立法院,三曰司法院,四曰考試院,五曰監察院。憲法制定之後,由各縣人民投票選舉總統以組織行政院,選舉代議士以組織立法院,其餘三院之院長由總統得立法院之同意而委任之,但不對總統法院負責,而五院皆對於國民大會負責。各院人員失職,由監察院向國民大會彈劾之;而監察院人員失職,則國民大會自行彈劾而罷黜之。國民大會職權,專司憲法之修改,及制裁公僕之失職。國民大會及五院職員與夫全國大小官吏,其資格皆由考試院定之。此五權憲法也。憲法制定,總統議員舉出後,革命政府當歸政于民選之總統,而訓政時期於以告終。第三為建設完成時期。擬在此時期始施行憲法。此時一縣之自治團體,當實行直接民權……此革命方略之大要也。」

  國人對於上所云云,多未曾經注意。一般熱慕共和政治的,經此十餘年武人之宰製,他們很急切的感覺需要革命。但是他們以為革命過後便即刻要施行憲法。他們決不會夢想奔走數十年民主革命的孫中山,在他反復籌思所規定的革命方略中對於憲政時期以前,會認為有經過一個訓政時期的必要。然而孫中山的見解所以超越常人,孫中山的建國學說所以有獨到之處,正在這一點。

  在孫中山所說一縣自治未有成效以前,是不能民選縣官的。多數之縣未能達到完全自治時,是不能組織國民大會,制定憲法的。在未能制定憲法舉出總統議員時,革命政府是始終依彼自身所頒佈的約法,保留訓政之特權的。孫中山並不主張即刻民選縣官,亦並不曾迷信中國只要有了一個無論什麼憲法,即刻會實現民治。這種非常的意見,正是他所以沒有常人的謬見,正是他的學說值得我們研究的原故。

  或者有的人說,我們打倒了不服從民意的武人政府,而換來一個不完全服從民意的革命政府,這如何能使人滿意?但這兩種政府中間,是有很大的分別的。武人政府是自私而誤國,所以必須打倒。然而武人政府之所以能存在,非少數武人之力,必由人民散漫而不注意政治,故使他們可以盜竊政柄。現在打倒武人政府,並不能救正人民這種散漫不注意政治的情形;革命黨若認破壞事業的成功,為革命事業的完全成功,結果是不會有什麼真成效的。要滅除少數人的專政,必須人民監督力強;要人民監督力強,必須人民有組織,有參政的知識,這是革命黨在破壞以後,必須任的艱巨責任。這所以必須一種訓政的革命政府。

  然而訓政的革命政府,又不是所謂開明專制的賢人政府,自然更不是什麼非驢非馬的「好政府」。訓政的革命政府,是以建設地方自治促進民權發達為目的的。他是要組織人民啟導人民,使他們能實施憲政。他認為人民程度不及,是與主張賢人政治的人相同的。賢人政治論者,因人民程度不及,遂以為人民永只合居於保育之下,而不悟人民若不能早自生長,以達於能監督政府。這種所謂「賢人」,是會因為無所忌憚而中途變節,否亦不免人存政舉人亡政息之患。訓政的革命政府,則因人民程度不及,用種種組織啟導之法,使人民進于能實施憲政。他是使人民進於能得著真的共和的。

  訓政說還有與賢人政治說不同的最重要一點。所謂賢人政治,實際似與一般鄉愚希望真明天子出世一樣,他所謂賢人,不知是用什麼標準測定的,亦不知怎樣產生得出來。若說誰有勢力可以統治中國便認誰為賢人,這仍是幾千年相傳「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勢利心理,是不值得我們批評的。若說誰有勢力可以統治中國,便希望誰為賢人,則與所謂「好政府主義」是對於曹錕、吳佩孚一種溫情的懇求一樣。我們只看幾千年抱殘守缺的儒生,總希望其君為堯舜之君,而結果沒有不失望的,便可知這只是書呆子的癡想,亦值不得討論。若說主張賢人政治者,自己,或對於與自己接近的人,實在有「當今之世舍予其誰」的信力。他們是已認定有所謂賢人,只是還希望這種賢人能獲得政柄。但是他們所認定的賢人,究竟靠得住麼?人情每不免自諛;才智之士,偶或受人稱仰,尤易引起其過分的自信。人情對於他所接近而相契合的人,每不免阿其所好;與才智之士相接近,因相形而自覺不如,尤易引起其過分之推獎。今日國人所痛心疾首的武人爭鬥,若吳佩孚、若張作霖,即莫不由此等自諛與過分推獎,所以各自認為收拾中國惟一的人。惟其各自認為收拾中國的惟一的人,故不惜窮兵黷武以求一逞。所以這種賢人政治論,只足以助長此等內爭,對於中國前途別無好處。

  訓政說則不然。訓政是革命黨所組織的革命政府的職責。革命黨是因為信仰相同的主義,所以結合的。革命黨秉他們的主義,以軍事行動,為國民做了破壞方面的事;他們仍秉他們的主義,以訓政為國民做建設方面的事。國民若對於革命黨的軍事行動,認為是無可非議的;那便革命黨有訓政之權,自然仍是無可非議的事。但我們要注意是革命黨有訓政之權,不是任何個人有訓政之權。革命黨是秉他們的主義以訓政,不是任何個人由他個人的意思以訓政。所以革命政府的訓政,是有一個大黨在他的背後擁護他,亦監督他的。這種訓政,乃所以完成有主義的革命事業,他是革命事業的一部分。孫中山常說「以党治國」,訓政便是以党治國的一個例。與所謂賢人政治,無理由的要人相信某人為賢人,全然是兩樣的。

  換句話說,所謂訓政便是說革命過後要一種過渡的迭克推多政府,要一種革命黨的獨裁政治。這是必然需要,無須諱言的。有人說,俄國所謂無產階級專政,實際是布爾塞維克黨專政,這是不錯的。布爾塞維克黨是為無產階級奮鬥,但是非經過布爾塞維(克)黨專政,不能實現真的無產階級專政。中國的革命,將亦要像這一個樣子。國民黨是為共和政治奮鬥的。但中國革命過後,少不了須經過國民黨專政;非經過國民黨專政,不能實現真的共和政治。

  有人說,國民黨專政不是容易使國民黨官僚化嗎?是的。國民黨專政是必要的。國民黨要不至於因專政官僚化,是仍須國民黨人努力預防的。但是國民黨人若能自知為什麼要革命,為什麼要經過這種訓政時期;國民黨人若能自知訓政時期是有期限的,是以歸政於民選政府為目的的;那便官僚化的危險自然少了。所以國民黨要擔負這個重任,黨員要瞭解三民主義,與革命方略的真正意義,這是很要緊的一件事。

  三

  孫中山訓政說,是從縣自治、從鄉村自治辦起的。是主張革命軍每佔領一縣,便可開始施行的。沒有好的鄉村自治,不能希望有好的縣議會;沒有好的縣自治,不能希望有好的省議會與國會。中國要行共和政治,是少不了議會議員作政治中心的。然而這種議員的產生,沒有好的縣自治、鄉村自治,自然沒有法子防免選舉的弊端,由這些弊端所產生的議員,自然沒有法子防止他們營私納賄種種的罪惡。有些人說中國像今天這種情形,最好不要國會,這話並不是沒有幾分真理。中國今天是永不會產生好的國會的。但是這證明中國今天必須要革命,必須要靠革命成功過後訓政時期努力進行縣與鄉村的自治事業,以冀產生出好的國會來。若不主張革命與革命後的訓政說,而只主張今天不要國會,這無異主張曹錕的獨裁,無異主張直系的專制政體。這是所謂「彌近理而大亂真」的話。

  我們若承認必須從縣與鄉村的自治做起,那便可知這種事業,在革命軍每佔領一縣便可以實施的。革命軍能佔領一縣便經營一縣,這可以使革命的旗幟顯明,使一般割據的武人不能假借革命的名義以圖他的私利。十二年來國民輾轉流離于內爭,因他們所受北洋軍人的荼毒,土匪軍隊的蹂躪,偽革命軍的擾亂,使他們認不清革命軍與別的軍人的區別。我以為在此時孫中山訓政說,尤其有研究的必要。他所說革命政府應頒佈的約法,應當大家酌量情形之所容許,與事機之輕重緩急,以規定一種切實可行的明文,責成各地革命軍遵照舉行。如此人民自能了然國民黨之所企謀,自然知革命政府與一切武人政府不同之點。我亦知這種明文的頒佈,免不了惹起一部分人的反感,但革命軍只要能得一大部分民眾的贊助,只要能明揭主張與步驟,使國人知非有什麼私人權利的爭求,原無取於「每人而悅之」的辦法。革命軍亦惟其能這樣,才可以使人民確實認識其性質,才可以博得群眾深切熱烈的信仰。三民主義複雜抽象而不易了能[解];訓政的約法,是一部分具體的解釋,可以使人民瞭解革命的旨趣。

  論到革命政府的約法應如何規定,是一件很需研究的問題,決非一兩人所能計慮周到的事。革命軍在未能平定全國之時,他雖佔領得一部分地方,他境外有敵軍,他境內還有敵黨,革命政府的精力是不能完全用以對內的,他還須用以對外。是不能完全用以作積極建設事業的,他還須作消極防禦事業。所以在這時候,革命政府的能力實在有限,一切太高遠太理想了的話,一定沒有用處。

  然而革命政府所必須做的是什麼事呢?我以為兩件事是必須做的。第一是組織人民的事業。第二是教育人民的事業。

  人民沒有組織,他們便不容易集合起來行使主權。然而在產業不發達的國家,人民相互間沒有什麼經濟上密切關係。希望他們自己組織起來,是很不容易的。許多人說中國人是一盤散沙,其實這是產業落後的國民,當然的現象。這決不是中國民族性有什麼弱點。要希望中國人能免于一盤散沙之誚,不是用什麼合群互助的空道理,去向他們強聒;是要靠政治的力量,發達產業,或用其他的方法,使人民相互間發生密切的經濟關係。所以革命黨需要政權,用政權以組織人民,然後人民能有政治上的力量。

  在革命未完成的期間,發達產業自然不是一件易事。但革命政府即為安輯遊民,以免他們受反動派的利用,亦當盡力所能的做去。至於除此以外,革命政府應注意人民自然的集合方法,在各種的自然集合區域中,為人民經營教育、娛樂,乃至輔助生產,便利生活的公共機關。這種機關的事業,自以革命政府財力所能及的為標準。這種機關的收入支出,以及事業的興辦停止,除革命政府大政方針所關係不能移易的以外,應使該區域中人民有決議、監督或備諮詢之權。每區域的人民有公共幸福所關係,而又多少可以由其公共意思決定事業的一種機關,人民自然容易由此學習開會議事等種種習慣。他們亦然後知道公民權利義務的真性質。這種區域須就人民自然的集合而規劃,亦是因勢利導,使其易於常時利用此等機關,且注意此等機關事業的意思。

  其次,教育人民亦是一件要事。人民有了組織而沒有教育,他們因為沒有政治經濟的常識,一定仍不善於使用主權,或不免惹出許多誤謬,以至於危及民治的根本。在這時候,革命政府須負教育人民之責。此所謂教育人民,最注重的是成人教育,公民教育。在此時期,小學教育普通教育自亦可量力舉辦;但這相形起來,還關係較小,還比較可置為緩圖。成人公民的教育,乃人民行使主權必要的一種預備,革命政府必須視為當前急務。

  教育人民之法:(一)是宣傳革命政府的主義與各種行政的理由,使人民對於政治經濟漸有明確的瞭解。革命政府用這種法子,固然為要得人民擁護,但這決不是愚民政策。他是要人民有正當的理解。革命政府倘若有處置失當的地方,他還是要能引起人民的監督改正。革命政府為此需要有宣傳委員,常駐與遊行講演員,各種宣傳的印刷品。(二)是供給各種參政的參考資料,使人民對於各種政治經濟問題能有所根據以參加意見。革命政府為此應有報紙,或各種報告冊,公佈各種收入支出的預算決算,各種行政的規劃,以及各方面對於政治經濟的意見。(三)是給與人民試驗參政能力的機會,使他們由經驗得著切實的教訓。革命政府為此在各種不至危及民治根本的事務上,應儘量使人民有使用政權的餘地。遇必要時,固可以保留政府修政人民的決議的特權。但這總要不損及人民參政的熱心為好。這三種教育方法同時並行,人民自然不至於不很迅速的進步了。

  革命政府組織人民與教育人民,最應注意使人民注意於他本鄉村本縣的事。我國所謂熱心的人,每好談國事而忽略地方問題。然而一般人民希望他注意國事是不容易的。他們若亦只知談國事,結果仍會如現在各地議會,為照例應景,打些言不由衷的通電,今天爭威海衛草約,明天爭金佛郞外交案,究竟喚不起他們注意公共事務的真正感情。最要緊是引人民注意解決他最切身的問題,然後容易引起他們政治集會的熱心,然後容易輔進他們解決政治經濟問題的識力,如此,然後有好的自治單位。有了好的自治單位,他們舉出的代表,都是有群眾在背後擁護監督的人,那時制定國憲解決國事,自不至演今日國會議員的種種怪劇。

  再試想要實行直接民權的制度,能由人民創制、複決、及撤回代議士,尤其非有好的自治單位不容易為[成]功。人民非容易為政治集會,代議士背後非有容易集會的選舉人團體,直接民權,終為不可能的夢想。由此亦可知每個自治的區域,將成為一個選舉人的團體,縣與鄉村的自治,為真的共和根本的要務了。

  四

  革命政府應當使人民參政以學習參政,這是不錯的。但是在人民沒有組織起來,沒有受相當教育以前,革命政府不能給一切大權與人民,而必須保留訓政的特權,這是有主義,肯負責的革命政府必要注意的事。人民沒有組織起來,實際無由產生任何有系統有計劃的民意。這種散漫無教育的群眾,他們所能做的,只是不負責任的批評,或者在被人煽動的時候,烏合的起來無計慮的做一種破壞事業。(從好的一方面說,自然革命的力量亦有一部分是由此得來的。不過從壞的一方面說,反動派野心家亦可以由這得勢。)這樣的人民若得了完全的政權,實際仍不能行使而很快的會落到一部分野心的人手裡。故就事實說,革命以後,不是革命黨專政,亦必是反動派專政。在未經過訓政時期的時候,決不能有真正的人民政府。

  革命政府之必須保留一部分特權,亦還有別的理由。我現在可以指出三件事。

  第一,革命政府不能不消弭一切反動的對敵行為。革命政府做這些事,不一定能得一般人民諒解,亦決不能先請一般人民的決議再去進行一切。實在革命的成功,決不是靠將反對黨斬盡滅絕。法國至今議會尚有王黨,俄國亦並不妨害少數黨社會革命黨等的存在。但是革命政府必須于必要時,有裁制反對黨的權力。這種權力,有時使革命政府要限制人民的言論集會,乃至侵犯其他的人民權利,表面看來,似乎革命政府仍不免有多少殘暴的行為,然而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革命政府做這種事,自然一須確為出於萬不得已,二須借宣傳方法,解釋一般人民的誤會;但革命政府必須保留此種不待人民議決可以自由活動的特權。

  第二,革命政府要預防反動派利用遊民,必須于革命後即刻設法安輯遊民,與以工作。這種事亦不定能得一般人民贊同,而且革命政府無暇徵求一般人民的同意。社會上最富於破壞力的莫過於遊民。一般工商農人各操本業,在產業不發達的國家渙散而安本分。革命政府但能不與以過度的紛擾,他們事秦事楚總是一樣的順民。他們縱不十分瞭解革命政府的主張,若他們自身不至有何大的損失與危險,他們決不輕易起來作何種反抗行為。但是遊民卻不然。遊民除了他的一身別無所有,他們烏合烏散,無主張,無組織,因此他們為求生活的原故,很容易受任何方面的煽動與收買,而成為一種大力量。法國革命是靠的巴黎遊民,意大利棒喝團亦由失業的工人退伍的兵士所組成。由此可知革命政府在他根基還未穩定的時候,如何利用政權,趕先下手,安輯遊民,與以工作,使反動派無從得反抗的武器,實在是緊要的事。這件事革命政府必須有充分的自由活動餘地。

  第三,革命政府為組織教育民眾,為安輯遊民,為其他一切政治軍事活動,必須籌集經費。為籌集經費,革命政府應當注意一不加增普通人民負擔,二不過於擾亂社會平時狀態。這便最要緊是在不勞而獲的階級中抽收財產稅、所得稅、募集公債,或甚至於暫時或長久的沒收一部分財產。這種活動,在革命政府是必要的。這種活動若能處置合當,不勞而獲的人雖不滿意,亦或能體諒含忍;一般人民不會有什麼反抗行為的。但這不能待人民同意。人民多半習于故常,而且為不勞而獲的階級豢養的人所造成的輿論包圍住,革命政府這種運用之妙,欲求先得人民徹底瞭解,是不易的事情。所以這亦是革命政府必須保留一部分特權的原因。

  革命政府的特權,亦決不是無限制的。人民越進步,革命政府特權的範圍越縮小。革命政府是決不應有壟斷政權心理的。破壞是為求真的共和實現,訓政仍是為求真的共和實現。為求真的共和而忘訓政的必要,這與為求真的共和而忘革命的必要其愚謬沒有什麼兩樣。為訓政而忘求真的共和這亦必是不忠誠的革命黨所為。有主義的革命党,黨員能熱烈的為主義作戰的革命党,決不應有此等事情的。

  我以上所說,不過就「訓政」說表述我的意思。我希望還能看見許多有識見熱誠愛國的人,大家考慮這個問題。革命的必要,是許多人知道的,革命以後訓政的必要,許多人不甚知道。至於訓政的著手事情,進行方法,許多人更不注意。為中國革命的前途,我以為大家要重視這個問題。

  載《新建設》第一卷第二期

  署名:惲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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