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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三民主義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一

  中國的事,鬧到今天這個樣子,在有心人看來,不由得不懷些悲觀的思想。

  但是中國最大的病源,在什麼地方呢?在軍閥專橫嗎?在政客沒有政治上的節操嗎?在一般人民的智識道德過於卑劣嗎?

  海陸軍的官吏,不僅是中國才有。何以在各國不能成為專橫的軍閥,而在中國便會鬧到今天這個樣子呢?法國的福煦、英國的邱區爾(現譯邱吉爾),在四年的血戰中間,克服了全世界震懼的強德。何以罷兵以後,全不聞他們干涉英法政治,而在中國則依人成事的曹錕,善於私戰的吳佩孚,便會把持政局,玷污名器,全國怒目戟指而終於無可如何呢?

  政客沒有政治上的節操,自然是可悲的現象。但是冀圖毀法自便,賣身求榮的人,何代蔑有,亦何國蔑有?何以在別國別地,他們都能謹慎奉公,勉力為善,獨於我們今天的政客,便這樣從惡如崩的,令我們民族永蒙這種不可湔洗的污辱呢?

  人民智識道德,固然似乎中國人比外國人要低一點。但是所謂智識,怕亦只是說少認識幾個文字,少看見幾個發明物品而已。至於談到世界知識,美國的中學生,亦有說朴蔭開雷是法國藝術家的。西歐人民,亦有分不清日本與中國究竟是兩國還是一國的。何以見得他們的人民智識便一定的比我們高呢?所謂道德怕亦只是說在公共地方不隨便涕唾便溺,在女子面前不吸煙不說褻瀆的言語而已。至於談到犯罪的案件,不是倫敦紐約所發生的,比中國任何都會的數目更多,情節更重麼?由此可知說他們的道德比我們高,亦不見得是什麼可靠的話。

  然則中國怎樣鬧到今天這個樣子的呢?

  我們談國家事的,不常仔細考究中國真正的病源,只知跟著臨時發生的事變,頭痛治頭,腳痛治腳。結果自己忙得發昏,終是一無成就。這種態度不改,真是中國最可悲觀的事啊!

  有些人說,要中國好必須先要組織中國的國民好。所以要中國好不是靠政治運動,是要靠教育或其他社會運動。這樣的話從厭惡政治的無識者說了出來,那些失敗了的臨時對付的政治家,亦跟著贊助提倡。於是這個謬論,居然支配了思想界三四年。

  若要國民都好了,然後有好國家,世界的國家,都應當一律像中國這樣絕對的沒有希望了。德國大敗以後,遊惰欺詐之風漸盛。日本最近地震火災之後,都市中亦發生一些劫掠姦淫的不名譽事情。但是災難以前,德日國勢的鼎盛,不仍是這樣的國民所組織的國家麼?從德日的事例看起來,亦可知政治經濟的紊亂,可以引起國民道德的墮落。所以要救這種道德的墮落,最要還是政治經濟的入軌道。忽略了政治經濟,而希望國民道德增進,這是不可能的。

  有些人說,要中國好,必須先要大家謹守法度。要有法可守,亦要甘願守法。但是這更是不著邊際的話了。法不是自己能強迫人家遵守的。人亦不是幾篇勸世文能令他甘願守法的。在有些時候,人不肯輕易違法,這或者是出於不願,或者是出於不敢。為什麼中國今天的人,會失了他不願違法的美德呢?又為什麼他們很多人,都養成這種敢於違法的不良品性呢?

  約法等於弁髦了,又拼命的制憲法。一樣的紙老虎,換一塊招牌,便可以嚇人了麼?倒袁、倒段、倒徐、倒黎的功效,已經看見了。又拼命的倒曹、倒吳,一樣的不徹底的努力,曹吳倒了便可以恢復國民人格,澄清政治局面麼?甚至於唐紹儀王揖唐的和平會議失敗了,張紹曾吳佩孚的廬山會議亦成廢話了,來了一個「何東爵士」,提倡乞靈外人仲裁的什麼和平會議,居然全國又複應之如響。中國的事,倘若能用這些敷衍對付的方法便可以解決,早亦不至於像今天這樣紊亂的了。無論你說什麼中國的問題,總有他的根本關鍵。中國的問題,要有一個整個的解決。我們要探求他的根本關鍵,以從事整個的解決,方不愧為忠誠的愛國的政治家。

  年來最令人不滿意的,是一般做政治活動的人,不肯自己明白的承認他是一個政治家,他亦不肯發表一點系統的政治主張與見解。有些做破壞運動的革命家,除了打倒他運動對象的個人以外,不問他們的革命是為什麼?所以他們革命成功了,只能為國民博取個暫時的高興,實際的政治遲早終究落於反動派的手中。而所謂穩健的政治領袖,更只是依違於新舊兩派勢力之間,今天一個折衷辦法,明天一個調停主張。他們縱然得意的時候,亦僅能幫反動派以排斥異己。結果他們自己片斷的政見,終於一件實施不出來,而反轉以白面書生被人家委棄只好以讀書講學掩飾自己的羞恥。

  我以為真是忠誠愛國的政治家,鑒於已往的失敗,亦當從經驗中間抽取些教訓出來。從這以後,大家都要系統的為中國籌劃,要有一些切實可行的政治主張。我們在今天不應當真是以讀書講學不談政治而自足,不應對于全國國民迷惑不知所從的時候,不出來作一個有力的指導,任憑一般偷惰不識大體的國民,日惟顛倒于《字林西報》、《密勒評論》等報的宣傳當中。而對於無論是如何純潔犧牲的國民奮鬥,只知加以一些片斷的冷嘲熱笑,越分散了國人的注意力。我們不是伺候君王的臣子。我們不得志的時候,不是可以退而隱居,以等待「王如悔之則必反予」的日子。中國是國民的中國,尤其是那一般負有指導國民責任的政治領袖的中國。中國的安危存亡,這些政治領袖要直接擔負一大部分責任。我願意這些政治領袖,要自己十分注意他所站的地位。

  二

  我這一篇文,題目上已經寫了三民主義四個字,自然是為討論國民黨的三民主義而作的。我們談到民國十二年的擾亂,國民黨對於國家自然有他所負的責任,國民黨標了三民主義的口號,但是可惜據孫中山先生屢次的演說與著述中看起來,許多黨員仍是很忽視他的。中國的政治運動,每每是無主張的運動。有主張的,只有孫中山以一種主張作黨的口號的,只有國民黨。但是可惜這個主張,始終不曾受國民注意,乃至不曾受自己的黨員注意。這真是中國最不幸的事情。

  我對於三民主義,以前亦是與許多人一樣的忽視。因為我們常常的想,孫中山是不瞭解中國國情的人,是一位理想派,是一位空想家,說壞一點,他的一些主張只是吹牛而已。一般人像這樣看孫中山的,實在不少。我記得前幾年,便有人說,美國一個威大炮,中國一個孫大炮。又如國民黨的人,亦常說,中山理想,克強實行。(見陳其美致黃興書)可見批評中山的高遠不切事情,簡直是海內的公論了。

  不過令我們不能不驚訝的,民國到現在十二年了。孫中山的理想的空想,我們是向來置之不問不議的。我們所看為非理想非空想的黃克強,究竟為中國做了什麼事呢?再進一步,我們所看為非理想非空想的梁啟超湯化龍,究竟為中國做了什麼事呢?再進一步,我們所看為非理想非空想的徐世昌黎元洪,究竟為中國做了什麼事呢?再進一步,我們所看為非理想非空想的袁世凱段祺瑞,究竟為中國做了什麼事呢?我們說孫中山不瞭解國情,倒反說在橫恣無理由的軍閥之下,制定國憲省憲,這是瞭解國情的人所做的事麼?倒反說在卑鄙貪婪的官僚之中,主張改良幣制,整理財政,這是瞭解國情的人所做的事麼?倒反說在窘迫救死的民眾之中,提倡道德,講求學藝,這是瞭解國情的人所做的事麼?究竟誰瞭解國情?誰能有一個徹頭徹尾切實可行的主張?這怕不容用我們的俗見來判別罷。

  我們說孫中山是理想是空想,不過因為他的話有些驚世駭俗。但是驚世駭俗的民族革命,不是經他的提倡,而已經成功了嗎?天下最大的空想家,莫過有我們五體投地的孔夫子。他宣傳的三王之道,兩千多年沒有看見有一點成績。但是因為他的話平淡無奇,我們便寬恕了他的空想的罪。獨至於稍有耳目不甚馴習的主張,縱然明白的行之有效,亦概以籠統的理想空想幾個字罵倒他,這是什麼評論的方法呢?

  近幾年來,因為孫中山革命奮鬥的人格,漸感動了一般愛國的朋友,因之大家比較稍尊重他的主張。但是我看許多人仍然逃不出兩個態度。一個是置之不論不議,一個是自命為表同情而說不出他所以表同情的理由來。一本梁漱溟的東西洋文化及其哲學出版了,會博得許多人的讚賞與批評。一本建國方略的發展實業計劃出版了,許多人讀都不能讀完,所以他內容說些什麼,大家都不了然。未必發展實業計劃,是比梁漱溟的著作,更理想更空想一些嗎?一國的人,專喜歡談許多不著邊際的文學哲學,而怕聽任何切實的具體的政治計劃。不自己譴責自己的愛耽空想,而反以空想的頭銜,送於貢獻切實具體的政治計劃的人,這真是怪事了。

  還有些人,他願意信無政府主義,願意信馬克思主義,願意信其他任何舶來品的主義,但他不願理會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因為他們說,這是外國所未聞,而不倫不類的。不過他們不想無論什麼主義,是要切合中國國情,可以切實在中國實行的。那些舶來品的主義,能夠合這種條件麼?三民主義是否有一顧的價值,應當從他是否合於這種條件的上面去判斷,不能問是外國所曾有或外國所未聞。至於談到不倫不類,更是有些笑話。以工團的主義比別的主義,亦可以說是不倫不類的。以基爾特主義乃至一切為特別國情所產生的特別主義,比別的主義,亦都可以說是不倫不類的。我們相信一種主義,只是要他能幫助我們解決眼前的困難問題。人家的主義倫不倫類不類,於這主義本身的價值有什麼相干?

  在近幾年信無政府主義的人,亦自己覺得鵠的雖然懸得很高遠,究竟自己沒有可以實現這鵠的的把握了。信馬克思主義的人,亦知道中國產業不發達,有與民主革命結成聯合戰線的必要了。一般制憲派,護法派,武力統一派,聯省自治派,只要是真誠的愛國者,亦都覺得條條盡是不通的死路,而不自信他所主張的是救國的有效方法了。這正是我們平心靜氣的考慮三民主義價值的時候。這個主義從來沒有受過國民大家的考慮。他的價值,我們不應當鹵莽的便估定他。

  我實在不配來批評估量三民主義的價值。我這一篇文亦不過從我的眼光所能見及的而陳述,我對於這個主義的意見。我只希望由這引起大家研究的興味而已。

  三

  要談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須知孫中山的意思是以三民主義為革命的主義的。孫中山之所以革命,是為的要實現三民主義。換一句話,亦可以說孫中山之所以要革命,是因為三民主義非革命是不能實現的。

  為什麼必須要實現三民主義呢?因為民族不強,則國勢危弱;民權不昌,則內政紊亂。民生不遂,則禍亂永無停息。中國的人民深中了好靜惡動的毒,最怕聽革命兩個字。一聽見革命,便聯想到戰爭屠戮,以為盡天下之悲慘莫過於此。但是當真革命是這樣可怖,而不革命是這樣和平有幸福的生活麼?

  中國由君主變為民主,革命的期間,不過一百日。俄國由克倫斯基政府變為勞農政府,革命的期間不過四日。(十一月四日至七日)德國由君主變為社會民主,革命的期間不過八日。(十一月三日至十日)所以革命絕對不便是綿延的內亂。凡一個革命的成功,是靠民眾不約而同的贊助。所以革命時期,並不需要幾多戰爭屠戮。我們以為革命便等於戰爭屠戮,這一半是由於心理上偷惰的苟安,一半是由於把革命以後綿延的內亂,與革命混為一物了。我們須知革命以後固然有時會發生綿延的內亂,但這種內亂,不一定要革命才能發生,革命亦不一定便發生這種內亂。民國十二年的內亂,稍知道世界經濟生活交互間影響的,都可了然其為必然要發生的事情。革命党所應負的責任,只是革命成功以後,不能握取政權,切實預謀消弭的方法。結果政權仍完全落於反動者的手中。革命成功以後所以到這田地的,自然應責備革命黨。但責備他們的,不是說他們不應革命,只是說他們不應不明白瞭解為什麼要革命。

  有兩件事是同樣的錯誤。第一件不注意現在政治界的實力派是什麼人,不注意這種人的實力是建築於什麼基礎上面,而但知發表些條陳式的零碎片斷意見,以徼幸冀其採用,這是錯誤的。第二件不注意為什麼要革命,不注意革命成功以後要做什麼事,而但知今天打倒這個,明天打倒那個,以冀把天下打倒不完的壞人一齊打倒,這亦是錯誤的。

  無論我們有什麼主張,第一件事總是要消弭內亂。但是內亂怎樣能消滅呢?靠幾篇勸世文可以希望他的消滅嗎?靠幾次應酬式的和平會議,可以希望他的消滅嗎?我們要消滅內亂,還是要先問內亂之所由起。內亂不是少數奸人所鼓動得起來的。沒有多數無業的人,便沒有這多甘於忍受拖欠餉項,甘於冒犯鋒鏑危險,以苟延其目前殘喘的士兵。亦沒有這多甘於度流動不安定的生活,甘於供奔走唆弄的役使,以苟謀其朝不保夕的榮華的策士。現在擁重兵主持內亂的,固然有幾個足智多謀的野心家。然而亦不少庸懦無能的幸運兒。他們其實有何能力,驅遣天下文人武士。不過因為這般文人武士,無業可求,甘願捧戴一個渠魁,以各創造他們自己的天下。所以他們這些軍閥,才一個個的應運而生,我們現在只知道要消弭內亂,須打倒軍閥,不知道要打倒軍閥,還須要解決軍閥之所以產生的原因,這樣所以鬧了幾年打倒軍閥,軍閥卻只看見一天天的更專橫了。

  我們常常罵一般策士軍人,甘有遊手偷惰,以供這些軍閥役使。但是我們不想在我們今天外資壓迫,百業凋弊[敝]的情形中,海關報告冊每年輸入超過輸出常在銀二萬萬兩左右。我們試想這每年超過的二萬萬兩,尚未必是外人將吾國的錢財囊括而去,吾國內生產事業卻被外人所排擠,而有生產二萬萬兩價值物品的農人工人,因而失去他的職業。這些農人工人有什麼新的事業,可以消納他們。你怎怪他們要去當兵?因國際貿易所引起的物價增高,因賠款或借款付息所引起的國民負擔加重,因內亂所引起的生活不安,使一般國民的生活程度升進,而百業不興,處處都呈人浮於事的情形。你怎怪他們要去伺候軍閥,慫恿他們,幫助他們,做一切自己亦說得汗顏的事情呢?

  我們只知道罵人家搗亂,卻不留心眼前中國人有許多非靠搗亂,已經得不了生活。搗亂的其實豈是只軍閥。政界的某某系,學界的某某派,許多都只是赤裸裸為飯碗競爭所組織的搗亂團體。近年常常發生的政潮學潮,固然有時託辭於國家的利益,青年的幸福。但是即令提倡這些政潮學潮的人確實有些是由於這樣愚拙的誠心,然而他所以能得許多人為他呐喊助威的,一大半仍是那些人希望從這裡為他們自己求一條生路。現在事實是很顯明的。生活的費用,日益騰貴了;生活的路徑,日益狹窄了。然而人終不能靜默的以等候餓死。不給大家一條正當的生路,總不能希望他不搗亂的。誰曾注意怎樣去給大家一條生路的麼?

  我們每每發生了誤解,每每以為中國的禍亂,全是由於中國生了一個袁世凱,一個段祺瑞,一個曹錕吳佩孚的原故。所以我們想把袁世凱打倒便好了,把段祺瑞曹錕吳佩孚打倒便好了。其實袁段曹吳有什麼本領,能造成中國的大亂。中國的大亂,又豈是打倒了他們所能平息。要平息這個大亂,必須要給大家一條生路。這令我想孫中山談建國方略,最注意大規模的發展實業,為確有獨到見解的地方。

  但是要大規模的發展實業,仍是要把這些為發展實業障礙的軍閥先打倒。那便是說要革命。丟了革命而想發展實業,那是做不到的。中國是因為在外資壓迫之下,所以國民經濟窘迫到這樣。希望今天軍閥的政府來發展實業,他把這比起他的招兵買馬以保守地盤,是很輕不足論的。希望私人資本家來發展實業,姑無論這種辦法將來發生影響的好壞,事實上亦是不成功的。許多有錢的人,全沒有企業的雄心與知識。少數能企業的,又資本薄弱,敵不過外資的排擠。去年川江日本輪船開始航行的時候,外國輪船先後拼著減少乘費與運費,結果中國商人經營的輪船公司,便撐持不住了。全國最大的資本家穆藕初君,聽說亦曾對人瀝[曆]數他們身受外資壓迫的苦況,這很可以證明要求免於外資壓迫,非由國家經營大規模的生產事業不可。我們要喚醒一般國民,喚醒一般無生路的國民,我們必須要用革命的手段,以打倒軍閥建設可以用國家力量大規模發展產業的真正民主國家。我們必須為這革命。亦必須是為這革命。革命的恐怖,是無理由的。我們除了革命,不能使大家有生路。但是空空一個革命的成功,是不足歡慰的。革命是排除障礙。排除了障礙,須得即時進行我們正當的工作。一個革命黨不知道我們正當的工作是什麼,那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盼望的。

  革命亦不僅是要發展實業,革命後的政權非有直接民權的政治組織,是不能鞏固的常在代表人民利益的人手中的。而且革命後非打倒外國政治上經濟上所加於我們的壓迫,以恢復為獨立統一的民族國家,我們的目的亦不是能夠得到理想的完成的。這便是孫中山所曾說的三民主義。這便是孫中山所以希望用三民主義救中國,所以希望大家起來為三民主義而革命。

  許多人知道尊重孫中山的人格。但我可以說,孫中山如有可貴的地方,必定不是在他人格的一方面,而必定是在他主張的一方面。一種相當的人格,段祺瑞亦有的,黎元洪亦有的。只是一種貫串破壞建設的切實可行的計劃,卻只看見孫中山能具有這個。一個人的人格不一定能救國。若是一個人是執拗的,庸弱的,他縱然是好人,有時反可以把國事辦壞。我們尊重孫中山,只是因為他的人格能輔以系統的切實的主張。所以覺得或者他是國民可以托命的人。

  但是信仰孫中山,不如細細的研究他所主張的三民主義,為他所主張的三民主義而革命。現在許多人都相信革命是不可少的,中國的破壞建設需要一個切合國情的系統主張。然則為三民主義的革命,與革命的三民主義,究竟是不是正合中國之所需要呢?

  四

  孫中山所主張的三民主義,具體的說起來,民族主義是要使中國成為一個完全民族的國家。民權主義,是要採取瑞士式的直接民權。民生主義,是用各種社會政策發展實業,而同時以限制私人生產事業,預防貧富不均之弊。我們先研究他所說的民族主義罷!

  據孫中山所常說的民族主義,似乎偏重了國內民族的同化,而忽略了國際間中華民族政治經濟上的獨立。但是孫中山已經說過「民族自決,就是本黨的民族主義。」又說,「中國為中國人之中國,決不能為非中國人所宰製。」又說,「民族主義,即世界人類各族平等,一種族決不能為他種族所壓制。」由這些話看起來,可知孫中山所謂民族主義,不僅是說的漢族要反抗滿族的宰割壓制,中華民族一樣的要反抗東西各國的宰割壓制,孫中山的奮鬥,為的是要中國獨立自由。所以要對內,都是因為要對外,孫中山並不曾像別的人,因為對內的戰爭,忘記了外國加於我們的苦痛。這是所以外國的政治當局,忌妒妨害孫中山,不願使他成功的原故。

  中國非掃滅內賊固不能反抗外侮。然而中國亦非能脫離了外侮,不能永絕內亂的根株。外國宰割壓制我們的人,只願我們永遠的不能興盛,使我們產業凋弊[敝],永遠為他們商品的大銷場。使我們財政紊亂,永遠為他們借貸的大債戶。他們這幾年,一方對大家說限制軍火入口,然而一方容許他們的軍艦,他們的教士,商人或其他無賴,私地販運軍火,售賣南北軍閥以及各地土匪,釀成中國今天這樣的戰亂。他們只知說他們希望中國統一和平,然而他們在各處挑唆播弄,惟恐中國有一天的安定。我們在這裡可以看見他們對於中國的存心,亦便可以看見中國有企求民族完全獨立的必要。

  他們要唆使國內各民族脫離中央的統治,他們自然亦沒有為各民族利益的真心。他們只是要把中國捶碎為數多小國,使他像巴爾幹國家的互相傾軋,以便他們漁取利益,或甚至於相機吞啖,像日本人吞啖朝鮮一樣。我們還是應當承認,我們愚昧的官吏,奸猾的商人,有時候待遇滿蒙回藏各民族,態度很不合當。其實這決不是漢族虐待別族。這種漢族中愚惡的官吏商人,他們敲吸剝削漢族的平民,與他們敲吸剝削各民族,絲毫沒有兩樣。我們要革命,便是要打倒這種愚惡的階級。我們不是僅為漢族的利益而革命,是為全體中華民族的利益而革命。所以革命亦不僅是漢族所應做的,是全體中華民族所應做的。

  全體中華民族,都是一樣的需要脫離外族或不良的治者階級的敲吸剝奪。所以我們是聯合作戰的團體。我們不同民族的平民,不應當輕易的分離。我們的分離,是我們仇敵的幸運。我們要打倒不良的治者階級,因為他敲吸剝奪我們,更勾結了外族來殘害我們。但是我們仍然要記得,我們最後最大的目的,是要求中華民族的獨立。我們不是說要排外,孫中山先生是最願與外人聯合起來發展中國實業的一個人。但是我們必須注意,這是為全世界人的利益,是為全體中華民族的利益,不是專為外國的利益,而提倡的什麼門戶開放主義一類的話。

  孫中山的念念不忘民族主義,這是孫中山的熱誠愛國過人之處。我們知道民生的不遂,是由於外資的壓迫,民權的不昌,是由於私售軍火所助成綿延不絕的內亂。那便可知民族主義的革命,並不因排滿成功而完成了。真誠愛國的政治領袖,誰注意中國還必需要民族主義的革命呢?

  五

  再談民權主義,那便孫中山的學說,更有注意的價值了。

  第一,有些人看見共和政治的現象太糟了,便要說孫中山等做事太鹵莽。國民的程度不夠,如何能建設共和政治呢?說這話的人,自以為很聰明。但是這如何能歸咎孫中山?孫中山的方略原分,第一時期為軍政時期,第二時期為訓政時期,第三時期方才為憲政時期。孫中山對於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並未嘗以為然。他一則說「當時同志不明其故,不行予所主張,而只采予約法之名,以定臨時憲法。以為共和之治,可不由其道而一躍可幾。」(見孫文學說第六章)再則說在南京所訂民國約法,內中只有中華民國主權屬￿國民全體一條,是兄弟所主張的。其餘都不是兄弟的意思。兄弟不負這個責(見五權憲法演說稿)。從這些話可見像今天這樣的中華民國,大非孫中山的初意。孫中山所謂訓政時期,換句話說就是革命政府採用開明的迪克推多制。那時候亦有約法,但約法是由革命政府頒佈施行的。那時候亦應採用共和政體,但人民必須有先知先覺的革命政府以教導他們的。我們試看孫中山所謂建設共和政治,何曾不顧及國民程度的問題呢?還有可怪的我們惡聞孫中山訓政之說,卻偏又歡迎所謂開明專制,以為究竟系不易之論。訓政與開明專制,從表面說,應當是一樣的事。何以一個主張便贊成,而一個卻偏要反對?再進一層,孫中山更說得好,他說「開明專制者,即以專制的目的。而訓政者,乃以共和為目的。此所以有天壤之別」。我們更執何種理由,於一個以專制為目的的主張便贊成,一個以共和為目的的主張卻偏要反對呢?

  第二,有些人看見國會太糟了,便要說代議政治在中國不適用。還有些人不願意說代議政治不適用,他們便只是痛詆國會,或者要解散國會。其實他們這些話,何曾是一個什麼徹底的辦法?中國不用代議政治,國事便可以不糟麼?然則滿清沒有國會,何以糟到簡直自己站腳不住?痛詆國會,國會便可以悔過麼?光園的叩頭,五千元的賣身券,何曾因為清議有一點改變他們的行為?解散國會,另行選舉,便可以有好的希望麼?不合法的安福系甘於做豬仔,合法的民六議員,仍甘於做豬仔。再來的議員,誰敢擔保不亦要甘於做豬仔,有什麼理由可以擔保他們不做豬仔呢?在這一點,我們試回頭再看孫中山的主張。孫中山的主張,有三個重要點。第一點孫中山並不是說革命以後便應組織這種國會的。他所謂訓政時期,是說最初要建設地方自治,以一縣為自治單位。這種事是於每縣敵兵驅除,戰事停止之日,便要根據於革命政府的約法,而開始創辦的。他說這種縣自治要三年期滿,乃可以由人民選舉其縣官。否則要過半數人民能瞭解三民主義,能將人口清查,戶籍厘定後乃可以由人民選舉其縣官,而成完全之自治團體。全國平定之後六年,各縣之達完全自治者,乃得選代表組織國民大會,以制定五權憲法。由五權憲法然後有所謂立法院。由這說起來,現在的國會,根本是不應當存在的。第二點,孫中山並不曾主張國會應當有像今天這樣無限制的權限,他所謂立法院,是由國民大會所定憲法而產生的,他對於國民大會負責任。他是主張五權憲法的。他主張總統是由各縣人民投票,不由立法院選舉。他主張國民對於議會不提的議案,可以用直接的創制權,以公意創制一種法律。對於議會議決的不良議案,可以用複決權,以公意起而廢之。這樣議員的權力,便很有限制,自然做不出今天這些怪事了。第三點孫中山對於議員的被選與撤消,都是主張有一定取締方法的。他主張議員與行政司法官吏,一樣的要經過考試,不能代表人民意思的議員,人民是可以公意罷免他的。像這樣自然議員的人選,不至於太濫,議員亦決不至於無忌憚到今天這種樣子。只有孫中山這所說的,能徹底解決國會的問題。可惜中國人全不注意。

  中國的革命運動家,多不注意民權的建設問題。他們不覺得有訓政的必要,亦以為不必先要良好的縣自治,便可以講什麼議會政治。所以結果不但議會接二連三的鬧笑話,政權反常從革命政府又墮到反動派手中,而革命人物反成了政治上的罪犯了。民國十二年的禍亂,許多糊塗人一開口便罵這是怪革命黨。其實民國十二年的執政者,有幾個是革命黨?南北擁兵刮地皮爭地盤的,有幾個是革命黨?革命黨在這十二年的政治上,有什麼應負的責任?我以為革命黨是有罪過的。革命黨不應當不能保持政權,使他落到反動派的手中。這是革命黨必須承認的罪過。但是國民十二年一切反動派的罪過,卻不好籠統的罵到革命黨身上來。

  近來幾年,大家亦飽嘗了軍閥的殘虐,官僚的卑污,亦漸漸知道民權之可貴了。但是大家只知發傳單,發快郵代電,只知空嚷無辦法的打倒軍閥,無辦法的奮鬥革命。許多人不敢明明白白的投身做革命黨。更不肯研究中國辛亥革命的真弱點,以供以後革命的參考遵循。他們所有的意思,仍以為把曹錕、吳佩孚撲滅,便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仍以為把現在的國會解散,便一切問題都解決了,總而言之,仍是孫中山所說的「以為共和之治,可以不由其道而一躍可幾」。請問這種人配得上譏笑孫中山魯莽嗎?配得上批評孫中山耽於空想,而不瞭解中國國情嗎?

  苟簡的約法,較完密的天壇憲法,形式上人民投票批准的省憲法,乃至強姦民意的新約法,都曾經試驗了。責任內閣制,大權獨攬的總統制,合議的總裁制乃至軍閥內閣國會的三位一體制,亦都曾經試驗了。省長縣長亦有些曾經民選了,督軍或總司令的名目,亦有些曾經廢止了。馬聯甲亦曾經裁兵了。馮玉祥吳佩孚,亦曾經化兵為工了。甚至於帝制亦曾經恢復了,宣統亦曾經被籲請復辟了。一切大家心目中所以為可以救國的事,都曾經辦過了。然而中國總是這樣壞,而且一天天的更壞更壞,我們如何還不悔悟呢?如何還不一考求向來被大家忽略的,一種根本民治計劃呢?

  六

  再來談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民生問題的重要,現在許多人亦知道了。只是大家的錯處,亦是在不研究辦法,不研究中國切實可行的辦法。所以沒有政權的時候,固然只好常空空洞洞的談什麼社會主義,有了政權的時候,仍然找不著一個下手的地方。在這一方面,我們亦不能不注意孫中山的話。

  孫中山所主張的民生主義,具體的說起來,一是要平均地權,二是要利用外資發展中國的實業。他的用意總之是一方面要使中國免於像今天的貧乏,而一方面又要不使中國發生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弊病。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是一種國家社會主義,這是許多人承認的。孫中山並不幫資產家,更不願中國人在經濟上永遠受外資的宰製壓迫。他所認為建設國家最重要的,只是交通水利的計劃。他不像一般人談到建國,只知道談籠統的說辦教育,辦實業。他知道沒有實業而辦教育,是養了人才而沒有用處的。他亦知道沒有水陸交通而辦實業,是徒然空談而找不著入手地方的。他的見解很敏銳很正確。只可惜許多人不知道注意他,反以為他是個只知破壞不知建設的人。這真是個愚昧的笑話。

  孫中山想利用外資,以發展實業,正如安得生所雲,「非惟以為中國國家人民之福利而已,又以為世界各人種之利益與繁榮計也。」但是孫中山這種提議,似乎終非狹隘自私的資本國家,所能瞭解。他們只怕中國富強了,引起了與外國工業的競爭,所以他們對於這個提議,很不感覺興味。但是這不能減少孫中山側重「物質建設」主張的價值。我們對於這種偉大的物質建設,對於這種中國少有的具體的切實計劃,不應當不研究,不應當不設法使他實現。

  中國的實業,固然不可以不發展。但是私人資本家的跋扈,亦不可以不預防。中國是工商業還未發達的國家,正如孫中山所說的外國是患不均,中國是患貧,但是中國解決貧的問題,我們便可以順便預防不均的弊病,這是民生主義的精義。民生主義第一層是要大生產事業由國家經營。這是一切談社會政策的所認為最能根本解決社會問題的辦法。第二層是要預為土地國有留地步。這亦是對於都市發展的弊端,地主與貧民間的爭鬥,可以預為阻遏消滅的。現在國家社會主義的適合中國需要,已經有許多人贊同了。在這一點可無深論。

  有人說國家社會主義,是政府做大資本家,以普遍的剝奪一般勞工人民。這些話對於孫中山的學說,是批評得很不當的。國家倘若已經是直接民權的國家,除了真正人民的代表,並沒有政府。在工人共同管理的工廠中,是沒有理由說廠長或工會會長可以做資本家的,然則在人民共同管理的國家中,說政府是資本家,這不是再糊塗沒有的話了麼?

  我們可以說孫中山的社會主義,是卑之無甚高論的。但孫中山不是要發那些高遠不可行的空論。他是要告訴我們一種切實辦法。孫中山的辦法,是引導中國到社會主義路上去的。不是高遠的理想可貴,是有能走到高遠理想路上去的辦法可貴。馬克斯[思]的社會主義,比無政府主義有辦法,所以馬克斯[思]的學說能風靡一時。孫中山在中國情形下,是最能注意辦法的。所以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我們不容忽略不去加一番研究。

  七

  我這所說的,還有許多言不盡意的地方。我不能說我於三民主義曾經有什麼研究。我亦不必說三民主義,是最正確無懷疑餘地的。但是我確實能相信三民主義值得大家研究。我覺得三民主義,在中國總要算最有系統的、最能眼光籠罩及各方面的、最切實合於國情的,而可惜是最被一般國民忽略的一種主張。一個有識見的政治領袖,是不易得的。一個切實可行的破壞建設大計劃,是更值得尊重的。姑且不說孫中山的主張有很多敏銳獨到的地方,便假令有些還要斟酌的地方,但無論何人不能不認承他的值得研究,這是無可疑議的。

  孫中山對於他所主張的,自己只是指出一個大概而已。他對於他所擬的具體計劃,並不是不願意人家斟酌研究。他于實業計劃的自序,便曾明白的說過,「其實施之細密計劃,必當再經一度專門名家之調查,科學實驗之審定,乃可從事。故所舉之計劃,當有種種之變更改良,讀者幸毋以此書為一成不易之論庶乎可。」由這看來,孫中山並不曾說他所說的,是沒有斟酌研究的餘地。只是一般國民,全不肯加以斟酌研究,只是一概以空想理想等空洞話,遂把這些主張完全不加理會,這未免太辜負了他的熱誠,亦太不顧國家前途的利益了。

  載《新建設》第一卷第一期

  署名: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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