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惲代英 > 惲代英文集④ | 上頁 下頁
致楊效春


  (一九二一年六月九日)

  效春:

  六,七信收到,所有的話好得很。你所談徹底,「底是什麼?」尤其是我聞所未聞的當頭棒喝。多謝你!

  但是我可以說,我對於學生自治的意見,到底幾與你全然一致。你這並引不起我長篇大論的辯論來。我所要說的。只覺你這所說,還嫌官樣文章,所謂白面書生之見。我總笑你談教育,不能出教育學書本範圍,這便又是一例。別的事我都不能嘲笑你。

  你說我「不向同事方面留心」「使人不肯或不敢和我們互助」、「初則祝他人似我似我,續則便以為他不足與共大事了」。這都是如見肺肝的話。我只有認錯。其實我平日作事,本不至激直如此。這一番一則同事李翰青君要利用我激昂的熱誠,鼓勵同學強烈的精神,以致我自己遂不能自製,竟許多地方圓滑不過來,致略露出馬腳。再則亦以同來朋友演說時言辭更失檢點,遂引起同事藉口爆發。我平日一方雖激直,一方仍圓滑。正如家菊所謂「立言只求針砭現狀;各方對我都感些酸甜苦辣的混合味。欲怨不能,欲愛又不願。」不過恐怕我生性熱烈些,所以苦辣的味常多點,如此而已。

  你問我「你的底安在哉?」幾乎問得我茫然。但我細想,我確實是常持懷疑試驗態度的。我所謂「底」,不是有什麼最後的武斷主張。不過即就教育事業說,有幾件事是至少暫時能信得過的:第一,教育是要順著學生生長的原理,使他在心理方面、社會方面得著他合當的發展;第二,教師是為社會為學生,來做那種教育事業的;第三,教育當用試驗的態度,求方法的刷新。

  這或者還說是我個人的教育哲學。但是你亦想想,沒有這種理想的人,本配得上在教育界做事麼?而且更進一層,有些人以辦教育為辦公事、教死書,做教師是充西席,或當差使,這亦是見解不同,智愚有別,他有他的底,我有我的底麼?果真只見解不同,自然是無話說。真到愚的田地,便要發生他是否配做教育者的問題了。若再進一步,居然到不肖的田地了,你又怎麼說呢?老實說,我以前乃至現在一切的圓滑,一方固望人互助,望人似我;一方亦只是這樣虛與委蛇,委曲求全,自己保個飯碗,同時盼望或者做點可憐的事而已。你若以為那樣是對同事方面的成功,我良心不許我說這樣的話。

  許多談學校改良的論文,我看了真覺不值一笑。因為他們全然弄錯了。他們對於眼前教育實況,全然坐在鼓裡,只是讀了些書,心中先擬一個理想的社會,再擬一些理想的教師。於是展筆直書,說教育要怎樣辦怎樣辦。咳!這只好供雜誌塞篇幅,再去滿足那些離開事實,只顧play idea[玩的念頭]的學生的知識欲望而已。所以一個人真要把他理想引入實際的教育界,便會格格不入,以致灰心喪節,不成為悲觀者即成為混世蟲。我看見的多了。你真以為這種人終有一天達到他理想地步麼?

  我提倡學生自治,根本便只是因為那是合於我的教育理想;即前說教育要順著學生生長的原理,使他在心理方面社會方面得著他合當的發展的意思。海內學校,有因學生自治弄壞了的。但是怪誰呢?即就你講的幾層談談罷:(一)職教員要行新試驗新主張,要得學生同意,延誤時日或致不能實行。依我的見解,學生對教師,愛便易信,信便易從。果然愛了信了,將見指揮如意。這中間還得極力求為他們避免輕信盲從之弊才好。若不愛而使信,不信而使從,這果是你所謂練習公民資格,養成學生自尊心和獨立精神的道理麼?(二)學生濫用權力,使職教員要拍馬屁,教課絕對不能嚴緊。至於什麼事情自治會議決了,任何人不得反對,成了學生奴視教員。這倒是一篇理由。但是教職員就不成器到甘於拍學生馬屁,甘於受學生奴視,這種人便不學生自治,又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師呢?我于學生自治有句格言,以為「凡事應由學生嚴格監督職教員,職教員嚴格監督學生」,我在宣城四師個人便絕對這樣做。我一平常教員,敢信同學愛我敬我,而且有幾分怕我。沒人肯向我作一件非理的要求。因為我沒有別的很氣,最大的很氣是辭職,是拼命。我亦知道有許多飯碗主義的職教員,他們又是所謂適應時世潮流,人云亦云的主張學生自治。所以只要有了自治會以後,便放肆忽略,乃至依阿取容,既壞校務,又供給了學生作惡機會。這種奴隸教員死有餘辜,又能怪學生麼?(三)學生得了權力,不能或不肯使用,結果到反亂了學校,以至學生任意要求放假,或更換教員;或受煽動鬧風潮;乃至嫖賭宴飲,愈演愈烈,這亦是一個好理由。但是我以為正惟學生不能或不肯使用權力,故要用學生自治使他有練習養成的機會,故學生自治是學校的一種教育。學生既得了自治權,終久仍不能或不肯使用他,這仍不是不良的教育者之罪麼?中國人對於公眾的事,不勤不勇;而學生又淺薄軟弱。他們的自治成績不良,乃至有些越出軌道,本何足怪異?教職員不想為養成民治的國民,不可不悉心斟酌的輔掖指導;卻熟視無睹,甚至任他嫖賭宴飲,反立於旁觀發無責任的譏評,這簡直是教育界的蟊賊誤人子弟,如何只顧責那些自我未發達的青年呢?

  你以為你對學生自治與我意見不能畢同,看上文或者你會不那樣想了。即以宣城四師而論,自治才在萌芽,校規卻著實進步,彼此互相監督的力量亦漸漸大了。不是他們沒有濫用權力的地方,但隨時予以合宜的節制,實在不曾看見專制學校中所有的些怪事情。我亦極怕後來的人對他們忘記了加以節制;否則節制又不能合當,或者把自治的萌芽又壓壞了。得你此信,我寧歡慰無既。

  不過你後面講的,各人探險路徑,可由自主,大家努力,殊途可以同歸的話,我本無可反駁。就字面說,我於同一學校中,雜揉幾個理想不合的人,各探各的險,這種辦法我很反對。因為這樣彼此的力量相互對消,永探不出真路徑來。我以為果真理想不同,最好各辦一校,各試驗各的理想。這樣,成績的比賽,還可看出路徑。但就現在教育實況說,這都還是打官話,現在學校中間,有幾個人真是探險?真是努力?既很少人知道教育是要試驗改進的東西,亦很少知道除了他擺先生架子,混鐘點混洋錢以外,還有什麼事情。他們對於學生,其實只是路人。對於社會,甚至還沒有一個清晰的觀念。你以為我要他們齊其步驟,成橫隊的開步走,咳!錯了。我要我理想相同的朋友,到柳林後,齊其步驟,成橫隊的開步走則有之。因為這樣,理想的實驗易收功效。至於這種教育界,無論是宣城或別處,我只認為飯碗主義的結合,久未曾把它當做教育。我所做的事,只是盡心焉耳,並無你所擬的那些想法。總之,同辦一學校,而教育理想不同,已是苦事,甚至品格志趣亦複不同,而不能不與之為伍,這只有羞恨慚悔,說什麼異途同歸,以自欺而欺人呢?

  換過來說,我對於這些職教員並無什麼深惡痛絕的心。他們好些都還是世俗的好人。只不知人是什麼,教育者是什麼,所以他們貽害第二代的人,令我望之側[惻]然痛心。他們自己不切實向上,把舊眼光來評論新教育的活動,甚至以從前拍官僚馬屁的手段,轉而拍學生馬屁,為一個飯碗,縱容學生作惡,反自己不認罪惡,以這歸咎于學生自治,這是如何的聰明呢?

  我以為把你原信及我此信,即登你校日刊,便用它做戰場,索性多引幾位參戰的人。好麼?否則寄舜生[1]為學會月刊用亦可。

  代英

  六·九

  載《少年中國》第三卷第五期

  注釋

  [1]舜生即左舜生,少年中國學會上海會員,曾負責編輯學會月刊。後來成為國家主義者,青年党頭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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