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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王光祈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五日)

  光祈:

  昨天晚飯過後,想了一大堆心思,煩悶之極。出房門不幾步,便有校中傳達送了幾封信來。中間有一封,是舜生轉你的信。你的信中間問我:「你主張加入舊職業界,你也覺得有勉強遷就之感麼?」朋友!我真有無窮的勉強遷就之感,我正為這墮入煩悶中了呢。

  實在我從去年便很感覺舊事業的不足為,自己理想事業的不可不創辦。我去年到此處雖承他們大家好意,處處與以優容;我終想得是鬧碼子,混飯吃,無聊之極的事。有一次沉悶之極,便草了一首《一刹那的感想》:

  昨天驀然地想起來,這魂魄還不曾有個地方安放。這漂零的生活,令中心[心中]每覺悵惘。

  我待要不努力,眼看見許多天使樣的少年,一個個像我樣的墮入劫障。

  我待要努力,這罪孽深重的人類啊!又處處的打消了我的力量。

  是我對不住人類麼?是人類對不住我麼?

  我愉快的靈魂,亦似乎感覺痛苦了。這似乎是我聽見了我靈魂的哀唱。

  我知道我應該努力,但我應該有更合宜的努力地方。

  長鋏歸來乎!何處是我的家鄉?

  令我這一顆柔軟的心兒,永遠的這樣系思懷想!

  我說這是一刹那的感想,其實何曾真是一刹那的感想?一天過這種漂零的生活,一天總少不了這一種隱痛。我雖說為我的理想奮鬥,但我的理想還不知什麼時候能有一大部分實現,而我先可要憔悴死了。咳,過這種生活,何曾是我的願意啊?

  我所覺得的苦痛,並不是說有些地方要犧牲品節,玷辱志氣。亦不是說有些地方要妨害我讀書求學。我自信在這些事中,我獨來獨往,不受什麼拘牽羈絆。只是我看這種教育,實在看不上眼。我總像不能為同學做點有益的真事。所以我想我在這裡,雖然又賺了錢,又讀了書,總覺對不住這幾個錢,對不住社會。這都是證明我一向舊事業不足為的感想。

  這裡校長的人格,大致我還相信。同事惡習亦還不多。同學明擺著有一部分是大有希望的。把標準懸低點,本亦不是絕對不可以有為。只是我的心總不要我這樣想。我總不願我長久做這樣的事。因為(第一)辦事人只圖各自辦事便利,不能為此校立個可久的規模。官立學校職員常會更易,這種人存政舉、人亡政息的辦法,我很信不是切實的努力;(第二)居教育者地位的,有些人根本上對教育沒有什麼信仰,更談不上研究改進的話;(第三)很少真想為學生做點事的,又彼此理想不同,不肯誠心協商,徒以手段做個面子帳的聯絡;(第四)教師、學生接觸很少,接觸時又極不自然。這樣所以畫了條很大的鴻溝,很難有真正的相助;(第五)因教師不盡得力,而且又常常更換,所以學生功課不能計日成功,結果都為應付課程中英文、數學,惟日不給,談什麼課外自學,課外活動,都是欺人的話;(第六)學生固然有些不向上的,他非真願怙過,只是自己志氣勝不過引誘。教育者不願,而且亦不能幫助他,以致坐視他輾轉爭持,結果仍不免墮落於罪惡之中。這真是最可痛心的事!

  你說你主張「有時偶與舊職業界為緣,亦是以這種職業界的事務,與我理想目的相合」。其實這些話在我已久絕了這種念頭了。我信舊職業界比較好的,大概亦不過如此校今天情形,究竟決不能與我理想目的相合的。因舊職業界是已成功的事業,需人必多,任人即不能極從嚴格。因之同事之中,理想,志願,知識,品格,各各不同。這樣從哪裡產得出我們的理想事業。況且要一件大點的事能夠成功,少不了分工互助;要分工互助,少不了先于同事中有相互的瞭解。現在舊職業界中,只是以飯碗主義號召聚集一般素不相知的各色人物,從何能做得出與我理想目的相合的事。我真想我今天如遭貶謫,這簡直不像是人的世界。你還怕我不覺得勉強遷就之感麼?

  不過你說「若是舊職業界中終無實行我們理想的機會,則只有長揖而去,不必再與周旋。」這是本於你「我們的理想事業若無適當機會,我們寧肯不辦」的見解。這我卻不以為然。我決不是說無論受如何委曲,總要攀附著舊職業界,或者如你所說向這一條路走的許多青年朋友做的事,大概我所謂委曲,便是如我今天這一類的感想。我就情感方面說,真怕這種痛苦我承受不住;就理性方面說,我又硬想我須勉強忍受。因為我究竟想,假定我「長揖而去」,在我個人生活問題,我盡有維持方法;最大的損失,只是家庭最後的安置又須展緩日子;但這都還不算件事。只是我因不作這等不願作的工,更不知何時能創得出自己願意做的事來了。我真不敢任性像這樣做。

  若僅僅說個人生活,至少我相信我自己誠無就此種職業的必要。其實只要肯刻苦,肯實心去過鄉村生活;就如我們大家,正何必還用學補皮鞋、做麵包,求這種舍近圖遠的生活?但肯一個月只要三元五元,或者還不怕無願做的工做。我所怕的,未必同志人人願這樣刻苦,而且亦未必人人能這樣刻苦。譬如我在最近兩三年,為敷衍老父,亦求家庭最後安置起見,每月便望為家庭籌一二十元,最好是四十元。這便有些近於不能刻苦。我這樣的做法,或有些是未能免俗;不知你或別的朋友作何批評。但我這種做法,還是多半為便利最後的安置,並不如一般人養家的思想。我盼望能這樣辦下去兩三年,家庭便再無我的負擔,可以所有的供獻社會了。若有為無論什麼原因,他不能安於三元五元的生活,不能安於補皮鞋、做麵包的生活,他有入舊職業界的必要的;我寧盼望他認清他所就的職業,只是因他個人生計而委曲遷就;不要反自欺的認這是與他理想目的相合。我說句籠統話,舊職業界無論如何,總是不尷不尬的,不會有與我們理想目的相合的事。

  至於談到辦我們理想的事業,我今天本不堅持定要作我們不願作的工去賺錢做事。但我想這個意見或者究竟是不錯。我不知你或有些別的朋友,是不是想著我們但得補皮鞋、做麵包,同時自然能得機會,有人幫我們出錢做理想的事。或者當真你們一天抓著皮鞋、麵包的職務,便把一切社會活動丟掉了。我假定你們是盼望究竟將來有人很純潔的出錢幫你們做理想的事。我現在幾乎有這種希望了。河南信陽的地方,有一筆款子,可以讓我們創辦中學。我想同一般理想相同,而向上瞭解的朋友,下半年起拼著去幹(為家庭的款便靠作文稿費),大家只吃飯不要錢。但這件事中間,恐怕還有波折:因為在出錢的人一方面,總有點不肯完完全全的交給我們。所以現還在交涉中。我現在總想要用人家的錢,想人家沒有一點尷尬,或者究竟是沒有希望的事。結果要做自己的事,終或要自己委曲點去賺錢。所以我想,我究要忍受這種漂零的生活啊。

  若照你說不得已便只顧補皮鞋、賣麵包,寧肯不辦自己理想的事;但是我相信我是萬做不到的。不辦自己理想的事,我幾於失了我生存的意味了。而且我終不能恝然於一切別人的苦痛。若我補皮鞋賣麵包,眼看見許多人輾轉於不良的社會、不良的教育之下,其痛苦必有過於今天。因為今天雖然痛苦,還有一點希望,若並這一點希望沒有了,那便為人類做事的希望斷絕了。我一方面或者太怯懦了,不能自殺,但是一方面卻仍須忍受許多痛苦,去維持這毫無意義的生活(不僅社會性不得滿足是痛苦;在這種社會組織之下,賣麵包、補皮鞋的經濟生活,仍包含許多痛苦),更令我十分不願意這樣辦。你們或者有些人能夠到這樣無可奈何時,去寄情於那些Disinterested Study[不感興趣的學問],但我不情願,而且亦做不到。我只知道要創造少年中國,要創造正當生活的世界。

  而且我亦相信只要我們真能以純潔的心,結合成個真相瞭解的團體,大家理想或者還可以更求接近;我們或我們一部分人,如肯為人類這樣受一點委曲,賺一點少數的錢,再自己或給別的朋友拼著只要飯吃的去辦學校或做別的事;我們本大有自己的事可做。若因自己的孤介,一點委曲亦不肯受,以致補皮鞋、做麵包度此一生,對社會卻是不經濟極了的事。

  我還有一個痛苦:我入學會雖然一年多了,究竟我總把學會的事與我的事分開,這是對不住你與一些同會朋友的。但是我信我實在不能不這樣做。譬如我這次對儲金的態度,我便很冷淡。無論無目的的儲金,我不贊成;便說辦學校的儲金,我細細想了,亦不願加入。因為我想便是學會辦學校,專找會員來辦,亦是一樣沒有相同理想的,亦是一樣不見得能盼望怎樣根本改造教育。我細想若勉強遷就的辦學會學校,吃力不討好;又何如索興[性]在外面賺錢,還可為將來辦自己較好的事呢?

  說簡單些,若今天真能除了做不願做的工作,有法子能辦自己願做的事,我亦何曾願做這種手段、目的分成兩橛的事?(若為我自己,一次得一千元或八百元,安置家庭,我便可乾乾淨淨將身子貢獻得社會)。把手段目的分成兩橛,我何曾不是常常因此受良心呵斥,感情鞭笞?只是我想,我們非必不得已,究竟不應丟棄社會,丟棄創造少年中國的事業。何況丟棄它了,這良心仍是痛苦?

  「要作自己願作的工,要讀自己願讀的書,要做自己願做的事。」富哉言乎!在歐洲的朋友,對於將來生活,能有你說的預計及那樣決心。我信對社會縱不能無益,或亦不致有損。我沒有一點不贊成。只是我想,第一須問自己這種「潔身自好」的辦法,是否能堅持到底。第二須問能「潔身自好」了,是不是仍可同時為社會做事。我盼望的第一莫因為生活或做賺錢的事,投身舊職業界,卻自欺舊職業界是與自己理想目的相合。第二莫因不能為社會做事,只好寄情學理,卻自欺這是為社會預備更急要更根本的事業。你們以為如何?

  對於工讀互助團的批評,我對於你始終只說是「人的問題」,不肯自己認錯,我原亦不很滿意。我想「人的問題」是有的,但所以集合這樣些人的,自然要怪發起時辦理步驟的不合。這亦應得你負些責任。若自己擬了法子,號召了起來,人家懵懂的信了,失敗了,人家吃了虧你卻輕輕淡淡說是「人的問題」,未免太嚴於責人而寬於責己了。其實我於工讀互助團的朋友,所知亦很淺,而且有些人的行跡,我亦有點不明白。但是我可以說,他們原亦是向上加盲從而來的。他們身上縱然有些不免社會遺傳的毒(我們亦大概是一樣),但他們何曾便真夠不上做這種工讀的事?況且若真他們夠不上做這種工讀的事,你以後工讀互助團的運動,預備選怎樣的人去?我猜你要選能完全刻苦的,而彼此又感情融洽的。但真這樣,我還不知我們學會朋友有幾多人能一同這樣辦?真要這樣辦,我亦贊成的。但何必定要辦在都市中,如你前次表中所填徒然自取不必有的經濟壓迫?而且我亦想:合一些可以更有用或可以求為更有用者的人來辦這樣的手工生活,對社會不是不經濟麼?

  若說像原來工讀互助團的少年,便不夠做工讀的事,我亦不承認。我想這還怪原發起時只注意加入的人要他厭惡社會,未注意要他反省自身。只注意要他有自給生活,未注意要他有團體修養。而且我到今天不明白的,你發起了這件事,自己便不加入,亦不願你的朋友加入。你儼然是局外的人。自然內部有益他們身心的事,更無從為力。他們假如是軟弱、淺躁,自私而來的,他們不會長進。只有大家愈接觸,而愈多現了敗象,至於失敗而止。

  這是我一年來的經驗。利群書社是工讀互助團性質相近的東西,你在國內時已詳告你。在書社服務的,都是我們挑選有幾分向上,有幾分瞭解的人。但是經過了一年,我們戒慎恐懼的過日子,還發現許多可以妨礙瞭解、傷害團體的各個人的性格。我一樣不能免。我由這才知反省的不可少,團體修養的不易言。都便工讀互助團,縱因團員性格的缺點而失敗,為什麼沒有給他們合當的精神幫助。這應有些歸咎於你的地方。

  你很不信經濟壓迫,能力不足,為工讀互助團失敗的理由。我真望你早些把在歐洲所考察的,發表出來,以供研究。但以我一年來利群書社的生活,深信都市中作小工商業,實有不免受經濟壓迫的地方。至於沒有能力的少年,必要合起來做工自給,我真想他們犧牲了讀書,還不知能否不受生活恐慌。我們還有些朋友,在武昌作各種小工業運動,有的失敗了,有的很謹慎,養很少的人,還不過才可維持。我們真飽受了經濟壓迫的況味。不知你何以這樣輕看這些問題?

  你說北京每日銅元四枚的生活,很為有味。但自然不止銅元四枚,你未曾將房租、衣服以及其他雜費打算在內。我看工讀互助團有的朋友,要穿洋裝,要帶金絲眼鏡,大象在北京做教授的樣子。自然我亦說實在有些「人的問題」,是失敗的原因。但究竟合理的最低的衣、食、住費用,雖不難求,是否定然是他們求得著的,怕亦不是一定的事。果真如你所說,個人生活簡直不成問題,何以有些人會成Pauper〔叫化子〕,有些人會賣身子到工廠去?手工定然可以維持生活,何以手工業一天天被機器及資本制度滅絕?我的意思,工讀互助團的團員,或者有些不能過最低限度的生活,是他們的錯。但他們未必能靠自力謀這種最低限度的生活,或他們未必能在比較合理的方面謀得這種生活。卻只以他不能謀得,便怪他們不是,亦嫌不妥。因為我想工讀互助團不僅要幫他們求得生活,而且要幫他們求得正當生活。若他們因生活的壓迫違背了良心,到有害社會或有害自己的地方去了,這雖求了生活,仍與一般職業界的惡現象無異。自然不是工讀互助團發起的意思。

  至於脫離家庭問題,我正因工讀的沒有把握,所以主張審慎。我說委曲求全,自然亦指委曲而還可求全的說。若委曲而不能求全的,我不敢為他贊一辭。因為他在家庭是坑死,脫離了家庭亦仍是餓死凍死。不然,便為吃飯的問題墮落斫喪。我實在有幾個這種愛莫能助的朋友,終於愛莫能助而已。

  我想你對這個問題,有幾件不曾注意的事:

  (一)不委曲求全的不定是好少年。因為怨望別個是最容易的,反躬自省是最難的。不反躬自省的怨望別個,大概是一般新文化少年共通的病。我看他們究竟軟弱,究竟浮淺:

  (二)不委曲求全的不定是能刻苦的少年。因為不委曲求全,與刻苦的性格,全然無關。再我還要說一層,不能刻苦到極度的,不能一定說他是壞人。所以便令這等少年不是壞人,你一定盼望他過刻苦到極度的生活,亦是不定可能的事;

  (三)不委曲求全的人,不定能過團體生活,因為這兩件事亦是全無關係。他們這些人雖然不能委曲求全,但他既不自覺團結的必要,許多性格又不合於相互的團結。自然團結組織不起來的,以我的經驗,團體生活中要委曲求全的亦時複不免,因為社會是人與人組織成的,所以個性必須受社會化的洗禮。世界上原無全然不須委曲求全的生活。但是我亦可以再加一層:不能過團體生活的,不能一定說他是壞人。所以便令這等少年不是壞人,你一定盼望他過圓滿的團體生活,亦是不定可能的事。

  (四)委曲求全的人不定會精神萎靡。因為我說委曲求全,只是不得已的說法,並非真正投降了。少年真能知家庭罪惡,只有越看越清楚;越忍受痛苦,越處心積慮的去避免痛苦。不然,若以一時血氣之忿,脫離家庭,或者並家庭的真罪惡都找不清楚,未必真能遂永久的嫉惡。且非經忍受痛苦而不改節,則他日脫離家庭,遇必須忍受的痛苦,是否能不改節,亦系無把握的事;

  (五)能力既充之後脫離家庭,或早些為家庭作個最後的安置,以便自己脫身為社會做事,這不能說無大意義。我想這種為社會的動機,以多的力量為社會,比為自己的動機,以少的力量為自己好多了,有效果多了。

  前三項以工讀互助團的已事,已經足以證明。後二項我在武昌便完全這樣鼓吹。我與至少六、七個朋友,都預備把最近幾年過委曲求全的生活,漸求安置家庭,以便自己獻身社會。這幾年中間是否會有變志的人,我不敢知,但我不信會有這件事。

  我于孟雄[1]君的行止,不甚清晰。但以他的話打動我的心,誠覺起初發起工讀互助團時,許多思慮不曾周到,使有這種失敗,你不應只說個「人的問題」便了事。

  你為你所信的努力,我亦極端贊成。只盼望你注意要組織工讀互助團,便要自己加入,不可只做個發起人。對於團員,要注意他每人的反省與群眾修養,不可只注意叫他不委曲求全。再則我亦想手工業終究或者是事倍功半的不利生活。

  我現想集合中等學生有志向有能力的人,靠辦小學為一種工讀事業。兩三個人,做一個教師的事;一個人的薪水,做兩三個人的生活費。這樣,便生活無恐慌,讀書有時間。這種工作,每每于這種學生還合宜些。自然有人要說這樣辦小學,太輕蔑教育了。其實現在國內正缺乏好小學教師。這等中學生,比那無聊的塾師強一百倍呢。這種運動本年才開始做。

  代英于宣城第四師範

  原載《少年中國》第二卷第十二期

  注釋

  [1]孟雄即何孟雄(1898—1931),湖南酃縣人。192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早期工人運動領導人之一,1931年2月7日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於上海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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