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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創造少年中國?(7)


  (五)創造少年中國與個人生活問題

  個人生活問題幾個字,有許多絕口不談阿堵物[3]的高潔之士,最不願意齒及。然而我亦將冷眼靜觀了好幾位朋友,於今好幾年了。在從前做學生時代,有些人羞於說這些話,有些人不屑於說這些話,他們的意思,大概都是以為生活問題是卑鄙的一件事,是有品格的人所不應計及的事。其實人既生於衣、食、住問題之中,而生物學的法則,一切生物又有求生的本性,那便即令人為他個人自己,籌劃他不妨礙別人的生活,亦是無上應該的事。何況假令一個人要想要為社會做事,若他自己的生活問題還不能得個合當的解決,他並站腳不住,一切所說做事都只是句空話。所以個人生活問題合當的解決,實在是社會上重要的事。

  少年太氣盛了,亦太自信了。有許多人,有意無意中都存了這樣一個意見:他們以為只要學成了,便自然有飯吃、有事做。倘若定不能有飯吃、有事做,他自信寧可餓死,不願喪志屈節,圖自己餔啜。這樣的一個志氣自然是很好。但是可惜我看了許多朋友,無論起初他是如何的剛強自負,到了一離學校,為自己或父母妻子的生活,甚至於為自己或父母妻子的體面,嘴便軟了,志氣便灰頹了。從前談無政府主義,現在急不暇擇的,做安福系官僚的掾屬去了;從前談政治生活,現在降心相從的,做不心願而且亦不稱職的教育者去了。我不敢說他為救死而屈節,是一件什麼大罪,因為沒有人敢勉強別人真個餓死。但是他果然信無政府主義是好,或者果然信政治生活是好,為什麼從前便怎樣嘴硬,寧可餓死、不顧生計;今天又丟了他良心的主張,奴顏婢膝的,作這個沿門托缽[缽]的生活呢?

  我願現在有飯吃的前輩先生,大家發現良心,亦自己想想圖謀一個正當生活是怎樣困難,不要還擺出那一副不事家人生產的高士面孔,專門說些不落邊際的清高話,越使後來的兄弟們,迷信個人生活是無討論價值的問題。我不是說一個人的眼光,便只應當注意到他自己的衣、食、住,我所說的衣、食、住,更不是指著那些驕奢淫佚不正當的享受。我的意思,我們總要求在今天的社會中,有一個正當的生活技能,我們總不至站腳不住,為生活的必要,被逼得去做我們所不願做的事情。其實我敢說一句一筆抹殺的話,便是眼前有飯吃的前輩先生,多少都為那一碗飯,做了些他所不願做的事情。固然有些地方,是為事業的前途,社會的幸福,受些委屈;然而若真肯坦白的自問,又何曾絲毫沒有自己乃至父母妻子生活的恐慌隱在後面,幫助他去忍受這種委屈。果然事實是這樣子,怎地還不教未來的青年,多注意些他個人生活的問題呢?

  我曾看見幾個高等師範學生,做預科生一二年級生的時候,他惟恐接近了辦理中學的人,有些近於納交夤緣的意思。然而到了第三年級,態度陡然變了。那個時候,不但於他相識辦理中學的人要常常接近;便不相識的,亦要輾轉介紹得來。我因此便想得我們青年,既不能不求生活,又非到圖窮而匕首見的時候,偏誤於無理由的習俗,而以談到求生活為恥,這實在是一個很有害於他自己,亦有害於社會的一種風習。怎樣說有害於他自己呢?因為他既不談生活,便不肯向生活方面預備,不肯向社會所需要的方面預備。這樣,所以他雖然在學校裡有幾年的學習,然終不能得一個充分的生活能力,因此或者得不著他所希望的生活。怎樣說有害於社會呢?社會原不是不需要人,為他做各方面的事,然而因為這些人不肯注意生活,便不能有切實的生活能力。不能有切實的生活能力,便不能怎樣有力的服伺社會。現在我國社會中許多人沒有事做,許多事沒有人做,便是吃的這個虧。

  求生活是當然的,而且是必要的。這樣,我們應該注意求生活的技能,是無疑的事。眼前無論智愚賢不肖,人人既不免求生活,而且許多人求不著完全正當的生活;這樣,我們若能有力量求一種正當生活,不但不是羞辱,而且是很大的榮耀。就理想說,好社會便指著人人得著了他的正當生活而言。所謂正當生活,便是說人有合當的事做,事亦有合當的人做。譬如眼前的中國,因為人做不到這樣,所以處處感受痛苦不滿意的情形。為社會計,我們要求學問與職業的一貫,要求一國的教育,至少有一部分的力量,是為一國養成充分有力的職業家,亦要使一國人得著他的最小限度的生活;不至因生活的落伍者太多,致釀生社會各種的擾亂。但是我們姑且不談教育問題,我們僅就我們自身說話,那便我們應該有能力怎樣做一個充分有力的職業家,同時亦得著我們最小限度的生活,自然是極應注意的事。

  假令有人不承認學問必須有關於生活(Living),甚至不承認學問必須有關於人生(Life),然而無論如何,有關於人生乃至有關於生活的學問,必為許多人所應當研究的,且為社會上所急切待人研究的,且為一般必須求一個生活的少年,所不可不研究的,這總是無可疑惑的事。既然如此,那便我要請問讀者,是不是必須求一個生活呢?是不是應當研究實際有關生活的學問呢?今天所研究的學問,是不是足夠解決我們的生活問題呢?就我的一般考察,很覺得好多少年所求的學問,每每不切於職業上的應用。而驕亢疏懶的習慣,更為職業界所厭見。這些地方,都要怪在學生時代不注意生活必須的學問、品性、才能,以致釀這樣的惡果。其實說學生是預備時代,關於他自身最切近的生活必要的技能與修養,自然亦是應當預備的一件要事。這樣的預備,有幾分完成了,他自己才能成一個經濟上自給的人,而且對於社會亦成就為一個勝利的職業家。

  我說這些平淡無奇的話,亦許讀者要厭惡他說是聽厭了的老生常談。但便這樣的老生常談,已經是一般淺見的高士,所應注意。其實職業界的危險,還不止上說的那個樣子。上所說的,有怎樣生活能力,才可以配得上就那一種職業,這固然是不錯;但是一定要說有怎樣生活能力,必然可以就得了那一種職業,這還是絲毫沒有把握的事。第一,謀事的與雇傭的中間,沒有正式有信用的職業介紹機關,所以謀事的成就,全然憑面子機會,遠未上什麼職業神聖的正當軌道。第二,無理由或不正當的惡風習,在職業界的各方面,是這樣彌漫普遍;一個人要想在職業界保持他純潔的品格,每每便因這見忌於他的同儕,以致受各樣的侮辱傾軋,而不能安於其位。職業界既然有這兩種現象,真自愛的青年,更不可不十二分的慎重,以講求在不喪失品格範圍中間,怎樣可以求著他相當的生活。青年啊!我望你不要還恃那虛驕之氣,說什麼寧可餓死的話。我敢承認是我是怕餓的人,現在還極力求個粗糲自甘之道;至少有幾個不怕餓的少年,已經為一個飯碗,跪在魔鬼面前去了。當自己沒有與生活問題直接接觸的時候,誰個少年,知道他要變到這樣無恥不成形的地位?誰個不是如鳳凰翔於千仞之上,似乎永遠不食人間煙火的?然而一到了與生活問題接觸,饑餓的感覺才萌芽了,便立腳不住,靦顏的匍匐下來。所以我敢奉勸讀我這篇文的少年,你不要說那些空洞浮泛的豪語與我聽罷!你們每個人都看見了好多親戚朋友,為一個飯碗喪志屈節了,你只自信有什麼把握,將來不至像他們一樣?

  在政界的人,必然要阿附著無廉恥的政客,無忌憚的武人;在學界的人,必然要敷衍著無心腸的長官,無思想的前輩;在商界的人,必然要順遂著無意義的流俗,不道德的習慣;其餘別的事情,大抵都是這個樣子。這些情形,是不是人人所看見的呢?我們既不能不求一碗飯吃,而吃飯的職業界,又是這樣子的黑暗,我們還不戒慎恐懼,去求一個最聰明的法子,對付這個問題?還敢大意的以為他無注意的必要麼?

  我以為真要創造少年中國的少年,第一必須求能站腳於現在的職業界。然而又決不僅求能站腳於現在的職業界,必須有能力改善現在的職業界,而必不可把品性為現在的職業界所改。這樣,職業界的陋習,然後乃能蠲除;國民的能力,因沒有互相欺詐、互相妨損的事,其效率才能越發增長。我們自己的品性與事業如此的同時同程度的發展,我們的心靈才能永遠感受愉快,少年中國的創造,亦才有切實的成功希望。

  就以上所說,我以為真正有志的人,不可不注意下說的幾件事:

  一、生活的技能,不可不儘量求他有最高的造詣;我這所說生活的技能,是指著關係於生活的知識、修養、能力三方面說。知識、能力,須注意圓滿切實,修養須注意勤儉、和平、縝密。我們固然不免要覺得職業界是黑暗,是沒有一點相當的把握;但是亦有一樁比較可以樂觀的事,便是無論在怎樣紛雜混亂的社會中,有充分知識、能力、修養的,究竟還是比較要受職業界的歡迎。因為就常理說,人非迷惑狂瞀,正當的事,究竟盼望有正當能力的人去做。所以便在今天的社會,究竟幾乎沒有看見有充分正當能力的人沒有飯吃的。若是有這樣的事,必然是他所謂的能力,原不配稱做能力,如那些潦倒的冬烘居士;再不然,便是他即令有幾分或者甚至於有充分的能力,然而被他那不良的品性帶累了,至不受一般人的歡迎,如那些輕狂的青年學生。除了這兩樁以外,便令他有怎樣的能力,得不著怎樣的職業,亦斷沒有得不著職業的事。

  二、減小個人欲望,且須減小個人必要的生活程度:我們既知道至少現在的中國不能因有怎樣的能力,便盼望有怎樣的職業,所以我們能力不能不力求其大,然而生活程度,仍然不能不力求其小。這樣,才不致在得不著較大的生活時,為勉強求較大的生活喪失他的品格。普通人所以不能不求較大的生活的,一因欲望太大,一因生活的必要程度太大。欲望太大,便一切衣、食、住的享受,責望太奢,自己沒有一個限度,因此人家便易於用較好的生活,引誘我失掉我的操守。生活的必要程度太大,便為維持眼前的生活常態,已不能不待多量的金錢;因此人家更易於用較好的生活,逼迫我失掉我的操守。古人說,安貧樂道,我常想只有安貧的人,才能做樂道的人。不願安貧,必不能樂道。不容自己安貧,更無從樂道。在現在國民經濟瀕於破產的時期,而奢侈浮誇的風氣,又複盛行;我們怎樣能使自己甘願安貧,亦複可以安貧,這是於我們品性的維持,大有關係的事。

  有幸福些的生活,是人類所應要求的正當權利。我亦深信我們的生活,乃以圖謀自己的幸福為一切合理行為的真正起點。這樣,所以我們亦決無自觳以奉天下之理。但是所謂有幸福的生活,並不僅指衣、食、住的享受;比衣、食、住的享受更重要的,便是心靈的愉快。而所謂心靈的愉快,又決不僅指生活的進步,比生活的進步更重要的,便是欲望的減少,生活的知足。天下只有知足的人最愉快。因為有不足,便有求;有求便有所不得;有所不得便苦了。生活無論如何的進步,若是欲望與生活必要程度,隨他一同長進了,便總只有感覺痛苦。天下熙來攘往的人,都自命是求幸福的,結果人人都是痛苦。這種現象,我們不可不注意。我的意思,是主張欲望是要盡力的縮小,生活必要的程度,亦是要盡力的縮小。這固易於令人覺得是有些自觳以奉天下的意思,或者有些達觀的同志,他要以為不合人情,不願意這樣做。但是我的意思,卻因看得個人生活問題是這樣的嚴重,在惡勢力社會中,求一個正當的生活,是這樣的困難,所以我想我們不能不預備很愉快的胸襟,去忍受最小限度的生活。這樣才能臻于進可以戰,退可以守的境地。我亦信只有拼著忍受最小限度的生活的人,得著較好的生活,才有一個享受。我們不僅要生活,我們還要愉快。我們不僅要有幸福的生活,還要有能力去享受這樣一個幸福。不然,運命好時,貪得的心,既蒙蔽了自己,因而不感愉快,反感痛苦。運命壞時,為生活所逼迫所驅使,違反他自己的良心,無條件的降服於惡勢力之下。這不但是社會的不幸,為個人亦是一種痛心的事情。

  在新文化運動中,所產生的優秀少年,以我所見的,很覺得有一個應矯正的習尚。便是在這些少年中,雖然有些極刻苦極儉樸的,究竟很有些假衛生或美觀的名色,自奉太過當的。衛生或美觀自然應該講求;但這亦應該有個最小的限度,決不可做成了變形的奢侈。何況這些少年,果然有點對社會的同情心,眼見許多同胞,在水深火熱之中,饑無以為食,寒無以為衣;亦眼見許多很有望的朋友,求學沒有費用,作事沒有資本,卻全不想盡力資助,只注意自己寫字臺的精緻,會客廳的雅致,處處擺出一個名士樣子,以炫耀儕輩。這論行為已是可鄙,而且習於這樣養尊處優,鬧架子、講體面,將來處處易於為宵小劫制。他到頭成就一個什麼人,還是一個大問題呢。

  三、非生活能夠自給,不可結婚;結婚的妻子生活費用,應幫他求個自給的方法:我們既知道生活是這樣困難,生活的必要限度應該盡力縮小;自然可以知道,家庭之累,是要極力避免的。在生活不能自給的時候,不可結婚,這理由許多人都知道。然而一則我們社會裡做父母的,有所謂了向平之願,常好早早的辦兒女婚嫁的事。一則性欲的衝動,亦每令一般淺見些的少年,甘心入家庭所設早婚的陷阱。我曾親眼看見幾個少年,因為這樣,仍然太早了結婚,因之令他的學業品性,都受了不良的影響。我可以說如我們今日以生活能力為結婚的標準,而不以性欲發達為結婚的標準,實在是違反自然的事。但是這是現在的經濟制度,要徹底改正的原因;在經濟制度未能改正的時候,我們為自己站腳的穩固,不容以這為早婚的理由。

  已結婚的女子,應該幫他求生活的自給,這是為男女兩方的幸福,一樣應該的事。因為就男子說,若女子的生活不能自給,他便要用一個人的力量,解決兩三個人的生活問題。這樣便每易陷於窮窘。就女子方面說,因為生活無法自給,所以實際上的人權人格,總不能與男子平等。而且如遇不幸的事,生活便會瀕於危險。由這說來,無論如何,我們要為自己的妻子謀生活自給之道,那是無疑的。我們雖口口聲聲說什麼為社會犧牲,然而生活的累若是太重,需求於社會的若是太多,便有許多地方不能真個犧牲!因為有些應當犧牲而不能犧牲的地方,朋友或者因而疑惑到他原是不肯犧牲的人,這亦是彼此同力合作的障礙。

  我與朋友共事,只敢自己盡力犧牲,不敢些微責備朋友犧牲,最知我的朋友,雖然怪我太過於看重自己,看輕人家,然而亦多原諒我的苦衷,不十分責備我。我為什麼不敢責備朋友犧牲呢?固然各人服伺社會的決心程度,有深有淺,各人的意志力,有強有弱,朋友非是極端諒解,難以說什麼責難的話。而且在現在經濟制度下,妻子乃至父母,乃至兄弟族人,都要靠一個人支持,既然得各私其家庭,家庭的真情形,亦每為朋友所不願問,或不敢問。這樣,所以隔閡越多,真正聯合的障礙越多。然而,天下事既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做得成的,我們若不能打破這個隔閡,這個障礙,怎樣能夠做得成什麼事?要打破這個隔閡,這個阻礙,便要減輕生活之累,使自己除最小限度的生活以外,不致受生活牽制去做良心不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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