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惲代英 > 惲代英文集③ | 上頁 下頁
致王光祈


  (一九一九年九月九日)

  接著我的朋友劉養初[1]君的信,同他寄來少年中國學會會務報告四冊,又學會規約一紙。他告訴我,他已經入了會,並勸我亦入會。還說,他已把我同我們的朋友魏希葛(君謩)介紹於你。我讀了他的信,又細看會務報告同規約,我覺得很感動。以我平日所知道,你們中間很是有能實際為社會做事的人,而且,我看你們的會員通訊,亦覺得真是充滿了新中國的新精神。假如我配得上做你們的朋友,我實在誠心的願做一個會員。

  你們的信條———奮鬥,實踐,堅忍,儉樸———已經是我兩三年來的信條了。我對於這信條實踐的經過,劉養初君有好多事可以告訴你。我自知我有幾種缺點,如晏起晏睡,不整潔,好自炫,不能守精密時刻。但是我自信很富於奮鬥、實踐的精神同能力,我就了職業滿一年,有很好的成績,我很信這是中國同世界未來的希望。現在看了你們的事業,覺得亦是很有希望,所以願意加入,幫助你們的進行,而且鼓勵我們大家的勇氣。

  章太炎先生說:「現在青年第二個弱點,就是妄想憑藉已成勢力。」這話同我平日的感想一樣。我們中國已成的勢力,沒有一種可以靠得住。因為他們是由幾千年謬誤的教育學說、風俗習慣傳下來的,你憑藉他,他便利用你。所以南北軍閥,新舊議員,以做官為營業的官僚同留學生,以鬧場面為惟一目的的政客同學生聯合會的代表,以出風頭為惟一主義的國粹學者同新思想家,我們只好把他們看作一丘之貉。不是說他們便沒有一個可以為國家、人類做一點事情的人,他們多少亦有些有用的地方,但是不能把他們做一個切實可靠的希望。惟一可靠的希望,只有清白純潔懂得勞動同互助的少年,用委曲合宜的法子,斬釘截鐵的手段,向前面做去。我從前就是本這個見地,同好些朋友結好些小團體,互相監督,互相策勵。自從去年從本校的學生做本校的職員,得同志的同事及同學(便是說中學部的學生)的幫助,到今天,學校中漸漸養成了一個勞動而互助的風氣。我很信要做事是少不了一種勢力的,我已往、現在、將來,便都是以養成一種善勢力為目的。我覺得,好多好人都不以為有養成什麼勢力之必要,不知道你怎樣想?但是,我以為這是錯了的。養成勢力同憑藉勢力是兩件事,養成善勢力同養成惡勢力方法亦有些不同。中國的好人向來是獨立的、保守的、消極的。這樣的好人自然用不著什麼勢力,但是這種好人是沒有用的。我們不是要做這樣的好人。現在有些好人知道要做事,但是不知道做事要審慎、要委曲、要慎防失敗。所以,他們不管什麼叫做勢力。這樣好人亦不能於社會有什麼用處。我敢說民國元二年,同盟會及社會黨的健全分子,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好人,後來都被惡勢力壓服了,吞滅了。所以我想,若沒有善勢力,我們是不能撲滅惡勢力的。自然,善勢力應當用正當方法養成功,而且時時要謹慎這種勢力的錯用。我從前在《青年進步》上面,做了一篇《一國善勢力之養成》(見去年×月號)[2],自己便照所說的實踐了。現在自信,多少是養了些善勢力。這裡同學能知道自由、平等、博愛、勞動、互助的真理,而且實踐他的漸漸多了。

  我想,惡勢力沒有經久而不失敗的。我們看見的惡勢力,清室、袁世凱、張勳都失敗了。便段祺瑞亦失敗了。幾次中國的事不壞於惡勢力不失敗,而壞於惡勢力失敗的時候,沒有善勢力代他起來,所以仍舊被別種惡勢力占住了。政界是這景象,工商學界又何曾不是這樣?即如學生聯合會,應該可稱為新起的勢力了,然而這種勢力,好學生沒有那膽子,所以不敢運用;沒有那志願,所以不肯運用;平日修養又多缺欠,所以亦不會運用。至於敢運用的,或者是膽大心粗的人;肯運用的,會運用的,或者是另有作用的人。總而言之,這不配稱為善勢力,實在並不配稱做勢力。我說這些話,不是我對學生聯合會有什麼惡意,我亦知道,有些地方,學生聯合會很能為社會做事,有些會裡的代表,亦很純潔,有能力。不過就大多部分說,我可以斷定說,許多地方這勢力是糟了的。這便是不注意善勢力的養成,好人的修養,不注意教他做頂有用人的毛病。我自信我的職業是最便於養成善勢力的事業。我很信靠我同我的朋友的力量,一定可以養成更大的善勢力。很信這善勢力是中國各方面歡迎的,很信中國一定可以靠他們得救。我總說很信,我實在仿佛同看見了一樣,仿佛同

  JohnofArc(貞德)[3]看見法國要靠她得救一樣。我很喜歡我自己現在有如此深切的信心,明確的覺悟。因為這加增了我極多的勇氣同興味。我現在在奮鬥的中間,明明看見我們是一定得勝的。縱然我在得勝以前死了,我亦沒一毫懊悔。因為世界究竟被善勢力戰勝了。

  我很喜歡看見《新青年》、《新潮》,因為他們是傳播自由、平等、博愛、互助、勞動的福音的。但是我更喜歡看見你們的會務報告,因為你們是身體力行的團體,是虛心研究的朋友。從實告訴你,我信安那其主義已經七年了,我自信懂得安那其的真理,而且曾經細心的研究。但是,我不同不知安那其的人說安那其。因為說了除挑起辯難同驚疑以外,沒有什麼好處。我信只要一個人有了自由、平等、博愛、互助、勞動的精神,他自然有日會懂得安那其的。我亦不同主張安那其的人說安那其,因為他們多半是激烈的,急進的,嚴格的說起來,還怕是空談的,似是而非的。所以同他們說了,除了惹些批駁同嘲罵以外,亦沒有什麼好處。我信只要自己將自由、平等、博愛、勞動、互助的真理一一實踐起來,勉強自己莫勉強人家,自然人家要感動的,自然社會要改變的。我的修養方針:我對人家至少把待人的道理待我,人家對我至多教他把待人的道理待我。因為要減少社會的反感,所以把這些真理只當做我應盡的義務,不當做我應爭的權利。但是,我所以要減少社會反感的原故,依我想,是為社會做事的正法,或者不純然由於我的膽怯。而且,我在這裡沒有一天敢不向前做。現在亦居然有人加我過激黨的頭銜,只是我無論如何總是要向前做的,總是要謹慎的向前做的。我不怕失敗。但是我極不願失敗。我自信失敗了不是我的不幸,是社會的不幸。

  我很可惜看見許多有志的少年,多是太不怕失敗了。他們或者不免驕傲,不免孤僻,不免圓滑,不免浮躁,我亦不敢說我沒有那個毛病,但是我現在可以說完全改了。以我就業一年的經驗,覺得幸虧改了,不然便完全在新社會還要站不住腳,若還要從舊社會打到新社會,那可第一步便要失敗了。我覺得,我們少年不是主張新學說的難,能真有奮鬥、改造的志願同能力的難。劉申叔、何海鳴[4]不都是前十年的社會主義家嗎?現在那裡去了?無品格的社會主義家,同無品格的孔教徒是一樣的不值錢!誰是有品格的呢?你們說要身體力行。這實在最不錯了。閻錫山[5]的孔子教育,有人說他是毒蛇猛獸,然而說亦是無用的。他真算能做的一個人,我們若不做,你能怪閻錫山嗎?我們若肯做,你用得著怕閻錫山嗎?一個閻錫山,可以抵得住一萬個只知道說話的新思想家。一個身體力行的新思想家,亦可以抵得住一萬個只知說話的孔教徒。事既如此,我們要勝利,只有身體力行一法。

  選自惲代英一九一九年日記

  注釋

  [1]劉養初即劉仁靜,湖北應城人。在中華大學中學部讀書時,參加了互助社。時為北京大學學生,加入了少年中國學會,馬克思學說研究會。

  [2]刊于《青年進步》第十六期,一九一八年十月出版。

  [3]貞德(1412—1431),法國民族女英雄,1431年5月30日在魯昂廣場英勇就義。

  [4]劉申叔(即劉師培)、何海鳴均是我國早年無政府主義者。

  [5]閻錫山(1883—1960),地方軍閥。1911年辛亥革命後任山西都督,從此長期擔任此職。

  (1)王光祈即若愚(1891—1936),四川溫江人。少年中國學會發起人之一。以後留學德國,專攻中國音樂史,有創見。日記中的標題為《致若愚(王光祈君)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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