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惲代英 > 惲代英文集③ | 上頁 下頁
複複初


  (一九一九年七月八日)

  複初又有信來,似甚怪我之於此次學潮不應參加活動者,故詳複之如左。

  來書敬悉。姑就所感想者,拉雜奉答。我輩素相知,而不苟異同,代英深信為美德。大約總不至因辯論生意氣,彼此不憚辯難,或有同歸一途之日。若中途不願辯論,亦可便罷。一切已形筆墨者,只當遊戲可耳。

  足下所望于代英者,代英久已自任,有生一日,必為人類做一日事,且必要收一日之效。代英決不歡迎失敗,亦自信決非徒憑理想。蓋不敢忘者,乃以穩健篤實的進行,求最高潔理想的實現也。即令今日代英夭死,亦信已有朋友肯堅決為人類做事。只此精神輾轉傳遞,理想終有實現日也。

  足下所疑,請設反詰於下:(一)此次湖北學潮,不應發生耶?(二)湖北若無代英,學潮遂不發生耶?(三)湖北若無足下,湖北或第一師學潮遂不發生耶?(四)湖北若無代英,罷課之事遂不實現耶?全國學潮之應否發生,姑勿論。北京五四運動,已為事實。各省響應,亦為事實。湖北果應如足下不顧面子之理學論調,屹然自處於狂瀾中耶?雖有人唱此說,群眾肯見信耶?足下後來極力主張不罷課,群眾曾見信耶?代英以為,足下完全未注意群眾心理,足下乃注意理想,而代英並非注意理想也。代英於此事發生,一順其自然———一順群眾心理發展之自然———而隨在盡力範圍之扶助之。初原不料能各校聯絡,乃至罷課也。惟事機既進一步,便只有在那一步上想。

  足下必怪當時罷課一事,可以收場,何故不收場?不知此時斷不能收場也。(一)若各代表答應收場,歸校必受同學痛詈,所議未必生效力。觀遊行一次,三代表所承諾于軍署者,可知矣。大抵此等痛詈,居於無責任地位,或素激烈,或好誚議,甚或貪圖放假。足下信彼等肯服從代表而收場乎?(二)即令服從矣,他省是如何進行?是如何評誚湖北學生?湖北學生果能不顧面子,以致不再釀罷課之事?足下以為若如此反覆辦法,為湖北學生榮或辱乎?(三)即令湖北學生永不復起,官吏能否不以湖北學生為易與?他省是否能不以湖北學生為不足與?況湖北學生決不能永不復起也。總之,足下所謂不顧面子,本為極是。但代表決不能都不顧面子而答應收場(如當日即令足下之議通過,代英深信除足下外,代表必皆不肯負全責。且彼等主張收場,皆有條件的,且為辦不到的條件,足下所主張乃孤調也)。同學決不能都不顧面子而服從代表,外省更不能都不顧面子以停止學潮,更不能體諒湖北學生不顧面子之苦衷,而不加以評誚也。足下試思之,足下此意見是否純為理想,當然不見納於群眾乎?

  代英于初決議罷課,毫無慫恿。我校代表並未簽字,可以證明。所以不慫恿者,果各校不同時有罷課決心,雖慫恿亦無益,故只袖手看其趨向也。當在議會,誠不免慫恿,則以事已至此,無取為湖北學生加一重羞辱也。足下試再思之,此等謬誤之點何在?至罷課演成散學,久已料及,本無足怪。罷課本非不應,惟湖北學生既無完全計劃而鹵莽出此,欲再上課固不可能,欲其堅持亦頗不易,本以散學為最良遮羞方法。敝校同學之捱打,不但非代英之意,並非同學幹事部之意,徒以彼等自己血氣,不聽屢次攔阻所生結果。好在傷者已愈,且所犧牲在社會亦甚有效力。惟李君鴻儒[1]乃至投水已死,殊不及料。若雲伯仁由我而死,代英自分犧牲一生以事社會,必較自殺以報李君,尤得李君之意。故足下似言此次學潮應由代英負責,誤也。謂代英不能酌國情,審民智,因勢而利導,與代英自信又恰相反也。

  足下以此次各事,徒提倡僥倖心理。代英久已言,此次並無實力,且言成功是僥倖,失敗是當然矣。然亦試思,吾國今日有不能不出於僥倖一途者乎?(一)山東交涉失敗,而國民仍不覺悟,國亡不可立待乎?用何法喚醒國人?(二)果全國力爭,猶有僥倖之境。今日力持,猶有最後勝利之僥倖的希望。不然,山東問題從何方面,用何法挽救乎?(三)假令全國由足下不顧面子之說,毫無舉動(論實力,則吾國只有楚囚對泣,不應有所舉動),他國人能諒此系我國人之道德而相助,或甚至不致以我甘心亡國,從此任日人支配耶?

  罷課散學,究竟於工商界及一般平民頗生影響,此事實也。且令有志學生,頗多更深切的影響,亦事實也。又因此次學潮,不甚活動之有志者,漸進於活動,不甚切實之有志者,漸進於切實。不在代英左右者,代英不得知。在代英左右,因其創痛之深,迎機引導,至少多可恃者三、五人,此亦事實也。今本危急存亡之秋,又有五四運動及各省響應,即言僥倖,亦千載一時可以僥倖之日。必坐失良機,甚且加以遏抑,代英以為絕對非法也。且今日實在之人心,只配做亡國奴,有何實力可言。若雲,既是如此,只好從根本加以教育。代英以為,今日所為,即教育之一種手段,且以其刺激性稍強,故尤為有效力之教育。所惜者,能因勢利導之教育家少耳。然即此,所生效力仍有可言:(一)可以增工商界乃至學生之自信力,為平民政治進一步。(二)可使有志者受一番強刺激,生活動切實的覺悟。(三)可使平民注意政局之腐敗,而生不滿現在之思想,為革新之動機。

  至足下所問:(一)學生不讀書,原望其鼓動工商界以及平民之同情,現已如願。雖僥倖成功,無此一舉,並僥倖之望亦不可得。(二)此次外患,代英意至少亡國之機又進了一步。學生果能有一種積極的大活動,工商界可動,且學生自己對國家觀念或加明瞭,責任心亦加重。請問足下,假如教育家平日總令學生愛國,今既有舉國認為愛國之事,又禁不令做,此足以長其愛國之念耶?抑正所以打消平日教育之效力耶?今日所以舉國乃至舉世認此等罷課為正當者,豈不以此為可憐的中華民國無法之法,只有且一試驗耶。足下必持純理以論之,且不顧此種活動之必要與利益,亦過矣。(三)亡國若作死灰復燃之想,足下以為必禁止此種積極的大活動耶?果爾死灰何由複燃?永為亡國奴耳。足下必以為有實力然後活動。假令我國如朝鮮,能望何日有實力乎?足下必以為全國覺悟然後活動。請問,教育權不在我輩之手,一切進行亦不自由,何時望全國覺悟?且所謂全國覺悟,直世間所無之事,若英、若美、若日,全國初何曾覺悟?不過少數先覺之倡率而已。若待全國覺悟,然後活動,則世間一切革新之事,皆不應有。死灰即應常為死灰耳。足下試深思之,則知僥倖之事有時必不可免。且此正為造實力促覺悟之具,在人善用耳。(四)學生力量,散聚初無差別。蓋此不良教育不良學生,雖終古聚處,仍無何益。有志師生,仍在各方活動,雖少讀一月書,似為害甚少。足下慮學生界將狃于此次成功,輕用其力,此誠可慮之事。代英已屢切囑在滬本校赴全國聯合會代表,于此點提出大大注意的討論。但在此天昏地黑之政局中,必限死決不再用此試驗,殊為無理,且決限止不住。代英以為,此等試驗只可於國家運命或名譽有極大影響時用之,若輕用之,必致不能全國一致,且不能發生各界一致的同情,有損學生事業之能力與威嚴。若雲政客與學生長此打成一片,可斷為必無之事。學生之有勢力,正惟因不與政客打成一片。若打成一片,既無勢力可言,且一般輿論及教育家,乃至執政者,皆得名正言順以干涉之。足下所慮,必謂為杞人之憂,誠未必然。然至多品行不端之學生,借此聯絡政客,或政客利用學生,為同手段異目的之事。若熱心過度,流為政治潛動,亦未敢必其無有。然此則必不能多,且凡此類又必非深沉大有為之少年。代英決不勸人入此境,然第二等人果入此境,亦報國之一途(此就力所不及救之少年言,果力所及,固可告以救國最有效之方法矣)。必謂其入此途遂為萬惡社會轉移,我亦不敢斷為無理。然不入此境而學成就業者,不為萬惡社會轉移耶?足下何以見彼為危,而此即不見其危乎?

  平民之思潮,乃吾人所以立國。如有能力,另造一良善之武人政客的政治,比另造一良善的平民政治,不更用力多成功少耶?今日群眾,本漸有平民思想之覺悟,正可因勢利導。惟能否導入這個範圍,用了力再看。我輩要順其自然而做事。做事而順其自然,故非不做,亦不必太勉強的做。如中國要亡,武人政客斷不可除,便勉強做有何益?現在明明有不亡,有廢除武人政客的自然趨向,便不應該不做。代英最信精力要用得經濟,雖國要亡,本仍應勉強救,然不信自己有這魄力。今日所以言救國,言平民政治者,正以有幾分把握也。

  武人摧殘教育,一部分或不能免。然決不能為害久大。清季學生革党,完全一物,然終不能不辦教育,至多以腐敗之老人主持教育。然此辦法,與現代潮流相反,指日必傾覆也。

  學生幸勝亦不足恃,誠如所言。然試思,用何法改造學生?或除改造學生外,用何法改造國事局面?代英以為積極的活動,平民切實肯負責任,而能負責之能力,不可不養成。足下不以為然乎?足下完全之計劃何似?

  《學生報》于時事,是傳播於外界的性質。要社會生個不滿現在的覺悟,且能瞭然時局及共和國民地位之真象,故不能不用有效力的語言激動社會。好在不專指王占元,他亦不很管。若一味和平,這麻木的國民,連信亦不知道,足下必說刺激過甚,仍然麻木,然此刺激,並非故甚其辭,只把真象給他看而已。代英以為學生平日研究政局真象,並以其告知一般社會,這是應該而要緊的事,亦並不主張學生去革命。

  我平日不菲薄孔子,而且有些地方很敬重他。但是,我很菲薄孔教徒,自然程、朱、陸、王等在外。

  張季老的法子,亦仍要看群眾心裡,順其自然去做。代英自分終於教育界或言論界,今日亦有小小實效,足下必指為非腳踏實地辦法乎?代英辦教育,必注意學生生活,此足下所知。足下之計劃固樂聞也。

  足下言,「烏合之群,不可與謀,」遂不敢言合群。代英殊以為過。足下若能離世獨立,不顧國亡種奴,誠無可責。不然,正須以合群練習指揮群眾,鼓策群之能力。野心家利用群眾弱點,以自私。足下獨不思善用此弱點,亦可導入合當之境?孔子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孔子對於群眾,何等忍耐,何等惓惓。足下經一度挫折,即作此想,是終日恭維孔子,反不如我以孔子為戲謔之人矣。且問足下,除合群外,救國之法如何?政府迄無覺悟,殊堪痛惜。果不幸而有湯武之事,代英以為固非救國之本,然實不應遏抑之阻撓之。以政府如此認賊作父,後患何堪設想。譬如懸性命於仇敵之手,亦不應有自衛權利耶?惟代英膽怯,大約只敢做根本上教育事,亦不敢鼓吹他人,只有袖手看這潮流自起伏耳。然憑良心說,斷不能把人家那等事,下一個壞批評。

  孔子,聖之時者也。當代人心潮流,不可不詳察而善導之,莫預存平民思想難行之先入的見解。潮流有變遷,即所謂難易亦有變遷,正賴有識者隨所至疏浚而利導之,不使踰越。不然,必有橫決不可制之時。今日學潮,即其一端。若令[今]之武人政客,逆時勢行事,國人雖欲不動,必迫於世界潮流而不能不動。竊恐其一動而不可制也。

  選自惲代英一九一九年日記

  注釋

  [1]李鴻儒,河南淅川人,時為中華大學法律系學生。在「六一」罷課遊行演講中曾被武昌警察四局逮捕,釋放後回到學校,看到官廳強令提前放假的佈告,被迫返鄉。他從漢江乘船到達南陽,在離家僅60裡時,想到自己救國不成,又讀不了書,感到愧對國家,無顏見父母,便寫了絕命書,縱身跳入江中,以身殉國,時年22歲。1919年7月3日,惲代英與施洋等,聯絡武漢學生聯合會等十八團體,在漢口為李鴻儒等5位在五四運動中犧牲的同學舉行了隆重追悼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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