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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訟語


  (一九一六年八月二十日)

  嗟乎,人苦不自知。而今而後,我庶其自知矣乎?昔我嘗以為可以無大過,而不知其寢饋於大過之中,幾不能自拔也。今以誠心,發餘昏妄,皇天后土,實鑒在茲。我亦人也,豈可自安於鬼蜮禽獸,而不求進益。我亦人子也,豈可自安於卑污鄙陋,以重父母憂。袁了凡曰:「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如我之孽根重矣,豈尚冀回頭是岸,惟欲自今改轍易行,以少補昔日之過。我今二十餘耳,中壽五十,則猶可以三十年之力補贖之,我豈可以不自勉哉。

  夫我書之作,何必以示讀者,自知自改可已。雖然改悔之誠終於自秘,則且有莫餘知而自寬者,今公之眾人,則請眾讀者監察余之決心,使餘心不敢懈弛,以重言不顧行之羞;固不徒如道家言當眾懺悔之意也。余以少年血氣之盛,加以智慮淺薄,性質浮躁,每作一事,不能期成;每興一念,不能有恆,似此陋質,並世豈複有二。雖然千萬之中或有一人,其生平過舉,容亦略近于餘之一端,則得吾說而反察之,或亦足以發其改過向善之誠,未為無益也。

  余於世事,少所諳練,食息以外,只知讀書;蓋餘始意,固以為書籍萬能,無物無事,不可由之以詳知。不知書為古人所作,所言之理,固不乏平易可行者;若世事則時移境遷,不復可泥執乎是矣。程伊川曰:世事雖多,皆是人事,不叫人做,更責誰做?此語可謂切至。昔我嘗以為世事卑鄙齷齪,不足為我輩研究之資,且嘗以為人事如魔,深惡痛絕,大有若將浼焉之概[慨]。書癡之癡,思之真是可笑。夫生而為人,自然不能不治人事,既治人事,自然不能不知人事,既欲知人事,自然不能不就人而學之。人不能不與世人來往,即鳳凰翔於千仞,亦不能逃向天地以外;則人事豈有不當留心之理。即令人事卑污齷齪,然吾等既居此世界,如不稍一研究處之之法,則將一開口、一舉手,便遭羅網。死傷誠不足畏,無為而死傷,則比之自殺而已。且此等死傷,非不可以求免也。吾不肯研究之,不知人情世事而致死傷,則是己之罪也。且所以不研究世事者,恐其變為卑污齷齪耳。然在我豈無把握。苟研究得其真情,我仍可以光明正大之手段對待之,何可因噎而廢食乎?

  人事之不諳達,自今思之,頗為切膚之痛。自有生以來,只知消磨此歲月于黃卷青燈中,自分將為天地發奇秘,乃一涉足人世,便茫然不知何以處此。昔笑人書癡,以為必終日伏案,惘然若失者,乃稱此名字耳。今乃知凡人但知讀書而不達事情者,皆為書癡。我雖不終日伏案,然固久以為書癡矣。米不能辨糯粳,魚不能辨魴鯉,布不能辨綾羅,色不能辨茶褐。在小說家形容此等人者,必自以為太過,世間必無此人,而抑知非也。此等事在愛我者皆習知之,或強為餘解嘲,引奈端貓洞之事為證,餘幾亦欲藉以自文,然過而不改,又強為之說,不知何以不肖如此。

  吾于交友亦異常疏忽,每謂天下難得一益友,不得益友,則不如其無友。及今思之,此觀念亦複愚妄可笑,天下何嘗難得益友。吾自不肖,每有益友輒交臂而失之耳。吾取友好擇與吾同性癖者,此事如在常人,則所謂聲應氣求,本無可責。惟吾等既黽勉為學,則不可不取君子和而不同之旨,借他人品性為吾剛克柔克之資。乃吾則一出於好同惡異之心,但求苟合,此吾所以不得益友之故也。且所謂益友本非專指德性而言,即關於德性之益友,更非專指一種純全無缺之聖人而言。故友直友諒,直諒均不過一種美德;而友多聞則更與德育全無關係。若吾則所求於人甚苛,一若非大成至聖,則無人得為益友。而每遇朋儕有多聞者,則更目笑存之。如此,則雖終身不得一益友,亦何足異。且吾嘗反復自思矣,即令有至聖如孔子,恐亦未必吾遂認為良師益友。何也?吾生平好諧笑,少莊敬之意,每遇大人先生輒畏避之。故雖有師長辱愛,令常往謁談,每托他故,不肯赴。與先生相對,如入囚獄,但有便宜即起興辭。以此,頗負數師之厚意,此亦吾絕大不可諒之劣根性也。故吾之無益友無造就,皆由吾一己之惡德所致。

  吾生平好以意氣淩人,頗有目空一世之概,此等惡習,尤可歎怪。生平不知有何等長處足以驕人,乃不能容物如此。朋儕中每有德性知識足資補益者,因吾之狂,或不肯與我交,間有一二不惜自紆以就吾者,吾又恝然置之不屑一顧。愚而自用,災必及身。吾之自損造就,雖在學生時代,固已受其災矣。

  又以吾之偷惰,居常不好整潔,蓬頭敝履,令人不能接近,方以為快,亦自以為此高士之所為也。世誠有蓬頭敝履而為高士者,然彼之所以高,初不關蓬頭敝履事也。今吾不揣其本,每有惡德,輒為之說辭。豈不可歎。在校習衛生學,心未嘗不以為善;然全不見諸實事,所謂自欺良知,其罪較不好潔為尤大矣。

  吾好動用他人書物,並不預告物主;動用之時,不知善為整理,每因以敗壞。既用之後,又每不歸原處,輒以為小德出入可也。知我者,亦複相諒,蓋吾之書物亦任人取用也。自今思之,吾之書物雖任人取用,然取而不告,用而不還,口雖不言,心中不能無所悻悻。夫一事也,既不欲人之加諸我,偏不自禁而加諸人,此直妄人耳。庸德之行,庸言之謹,亦學者一大要事。所謂小德出入,豈庸駑如我輩者之事哉。且所謂小德出入,請自問大德不踰閑者何在,此亦自欺良知而已。

  吾好晏起,此事無可辭說,惟自愧恧。然晏起固可愧矣,吾每自振厲而卒不能改,尤可愧甚也。每晨醒未起,好沾戀床席,無一毫決心毅力能令吾披衣即起者。然每一度晏起,中心常自警戒,甚至羞忿無地,然次晨戀床席仍如故。以此之故,每致到校常後時(吾一通學學生也)。師友雖無責誚,中心究不自安。雖不自安,卒無以自拔。嗟乎,吾志力之薄,真無可說矣。去年暑假,常有志痛改此習。以天氣暖和,所為亦略有效,方自喜可以養成早起之習慣也;乃秋風一超,而舊態複萌,方知前日之事,真所謂貪天之功以為己力者。雖然,吾豈遂終為晏起之人乎!吾之志力豈遂自甘降伏于晏起之魔王麾下乎!此境吾固不甘,吾終不容不改此惡習也。

  吾作事殊難有恆,此亦吾志力薄弱之一證。往往初作一事,意趣橫生,稍久即棄置不顧。故讀一稍長之書,鮮有能終卷者;作一稍久之業,鮮有能完成者。此習自幼已然,家君每諭戒之,所以字吾曰「子毅」,亦即此意。然年復一年,今吾仍為故吾,無毫末長進。夫欲為天下任大事,不可無忍耐力,不可無持久力,若吾之無恒心者,但有百無一成耳,豈能有所就者。

  以上所述,為吾過之犖犖大者,如毛舉之,更僕而不能盡,亦慮讀者之厭其繁,茲且略而不敘。要之,綜述吾生平一切之病源,一由於志力不強;一由於多所畏而少所敬;一由於好為自欺語,以自飾其非,阻其進步。吾願天下之人,自我以外,更無一人同有此病源,而與吾陷於同一之罪戾。抑吾且願即我自身,自今日以後,亦無複有今日同一之病源,而永陷於此罪戾。又願讀者得吾此文,一一反之己身,並無一二相近。尤願讀者數月或數年後,將吾此文一一察之其身,即有一二過舉,能幡然不再出現。然或不幸,而將來之我,德性氣質一無進化,則吾誠自悲一生之德業名譽完全為上諸惡魔之所殄滅,吾亦不暇為諸君計矣。

  載《學生雜誌》第三卷第八期

  署名:惲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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