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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無神論


  (一九一五年五月一日)

  凡天下略有思想之學者,莫不欲倡無神論,雖然,其以為無神非也。彼所以敢信天下為無神者,大抵以為天下事事物物,苟為吾人之所知者,莫不有其可信之理存,凡不為吾人之所知,不為常理之所得而解述,而為天下之人所驚以為神者,皆向壁虛造也;而不然者,則蒙莊之寓言也;[1]而不然者,則道路傳聞之盲談也。要之天下為無神,凡言有神者妄也。今吾不能無疑於此者,將以為天下為有神者果妄乎。將凡吾人所不知,將凡常理之所不得而解述,而為天下之人所驚以為神者,果皆向壁虛造乎?果皆蒙莊之寓言乎?果皆道路之傳聞之盲談乎?培根曰:「哲學者,淺涉之,易使人為無神論,而深究之,則又使人為有神論。」夫以培根之碩識,而謂哲學家當言有神,亦太奇而耐人尋思矣!

  以吾之所敢決言者,謂凡吾人所不知,常理之所不得而解述,為虛造為寓言為傳聞之盲談者,果非也。夫以天地之大,萬事萬物,繁賾無極,吾人藐然托躬於其間,耳目所及至為膚淺,而欲據以斷世事之有無之可信、不可信,亦惑矣。彼以為凡其所不知者,即為不可信,此則井蛙夏蟲之見也。淮南子曰:「井蛙不足以語大,拘於隘也。夏蟲不足以語冰,篤于時也。夫井蛙雖不肯信天之大,而初無害於其大。夏蟲雖不肯信冰之寒,而終無害於其寒。」今學者不知有神而不肯信有神,然終何害於世之有神乎?自康德以來,哲學家有認識範圍之說,故分天下之事物,為可思議與不可思議之二部。可思議者,為吾人常理之所得而解釋;其不可得而解釋者,則謂為不可思議,而歸之於神焉。康德曰:「神之有無,超越認識範圍之外,故不得執神為有,亦不得撥神為無。」又曰:「觀世界之佈置,適互相宜,即不能不承認有上帝之作為,顯於其間。」格代曰:「善思者有最大幸福,既已研究其所可思議者,而又從容寅畏其不可思議者。」[2]斯賓塞爾亦曰:「天雖不可知,然不可謂必無。」此哲學家對於有神之研究也。今無論市井草野,所遇之人,無論為忠誠君子,或負販逐利之夫,強之說鬼,類能就其耳之所聞,目之所見,信口滔滔以相答,使其為虛造寓言傳聞之盲談也,何其譸張作幻之徒之多也!善乎愛迪生有言曰:「迷信鬼神者,雖愚而不可及乎。」然比之彼不顧古今雅俗一切之傳說,與世界各國之稱述,武斷以為鬼神為虛妄無稽之談者,其為理且較可信矣。夫使吾不信世俗之所謂鬼神,可也,乃若並世不欺之君子,其言行一一為吾之所深服,而獨謂其言鬼神為不可信,可乎?今吾並世不欺之君子,言鬼神之事數矣,然則果不為無神也?

  吾雖述有神之說如左[3],然吾究主張無神者也。天既謂其事物,為非吾所知,則吾實苦於無從下一斷語,故謂無神非也,謂有神仍非也。然吾觀於已往之歷史,則寧以為無神,何也?昔者吾人乍見雷電之擊人,則以為神主張之。今之略習物理者,則皆曉然以為無神矣。昔者乍見日月之蝕,亦以為神主張之,今之略習天文者,則亦曉然以為無神矣。他如結胸之制為飛車,扁鵲之盡見五臟,及夫隋何稠之任意車,唐李臬之戰艦,在不知者,皆將疑為不可信,即以為可信,則必詫其神奇而不可測。然而今日之飛行機,則固翱翔於天空中矣。今日之愛克斯光線,則固洞見人之肺臟矣。且自世之有升降機,登高者固不梯而能升矣。自世之有汽船,航遠者固不帆而能駛矣。凡昔之所以為不可信者,今則眾目共見而不可誣。凡昔之所以為有神者,今則三尺童子,皆知其無神也。且世固不乏極奇之事,如田家之用槔,一日能浸百畝,醫家之用藥,能療疾苦而生死人之類,人習見之,則以為當然不足怪異也。向使人而居於無槔之鄉,無醫之國,卒有人語之,則必抵死而不肯相信,幸而肯相信,則必以為非神之力無以致此。亦猶今人不信其所不知,或妄委其所不知者於神也。世之聞吾說者,得無啞然而失笑乎。雖然,彼啞然而笑者,吾望其不為斯人之徒也。

  吾對於康德等認識範圍之說,斯賓塞爾可思議與不可思議之區分,固不能不贊同。惟吾以為認識範圍者,非一定不變,而隨世界之文明,人類之智慧,以漸次擴張者也。故以古代與近代比,以文明人種與野蠻人種比,以智者與愚者比,雖皆各有其認識之範圍,然其範圍之大小各異。要之世界文明愈進化,人類智慧愈精確,則其認識之範圍愈擴張。雖其擴張之程度,能至於認識凡天下之事事物物與否,為不可得知之事。然自昔之視今言之,則昔之所以為不可思議者,在今日已有一部分變而為可思議。又安知今之所以為不可思議者,在他日不更有一部分又變為可思議,或竟全部分盡變為可思議乎。昔之以為有神者,在今日已有一部分可以科學解釋之,又安知今之所以為不有神者,在他日不更有一部分亦可以科學解釋之,或竟全部分盡可以科學解釋之乎。程伊川[4]曰:今人雜信鬼怪,只是不燭理。蓋惟燭理之人,能不輕疑,亦能不輕信。惟燭理之人,知天下為有神,亦惟燭理之人,知天下為無神。彼耳食者流,敢於輕倡無神論者,大抵讕說,不足為典要者也。

  然而凡由不可思議而變為可思議,其先必以懷疑思想為之前驅,故格代之言誤也。格代以為善思者,研究其所可思議,而寅畏其所不可思議。既寅畏矣,將更無所用其思想研究,以為其終不可明也。當奈端未發明引力以前,蘋果之墜,當屬￿不可思議,而當寅畏之列,向使奈端果如格代所言,無所用其思想研究,則引力將終不明於世。而昔之所以為不可思議者,至於今日,其不可思議如故也。亦幸而格代之言不行,而世界物質文明有此一進步,則格代言果非也。要之,凡所謂不可思議者,皆不過一時之現象,非真不可思議也。凡所謂不可思議者,非謂為上帝之所主持,永遠超越人類認識範圍之外,不過為一般尚未發明之科學原理所支配,因暫不為今人之所知耳。人欲全知天下事事物物,實非絕對不可能之事。學者之用其思想研究,固當用力於可思議之一方面,亦當同時兼及於不可思議之一方面。彼一為不可思議之一方面,為不容吾人思想研究者,雖為大哲學家之所稱述,然吾以為終系智者之一失也。

  載《光華學報》第一年第一期

  署名:惲代英

  注釋

  [1]蒙莊,即莊周,通稱莊子;因他是宋國蒙人,又做過蒙漆園吏,故有此稱。

  [2]寅畏:戒懼。

  [3]原稿為豎排,故稱「如左」。

  [4]程伊川,即程頤,北宋哲學家、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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