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郁達夫 > 達夫自選集 | 上頁 下頁
採石磯(4)


  「仲則,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議論。戴大家這一回出京來,拿了許多名人的薦狀,本來是想到各處來弄幾個錢的。今晚上竹君辦酒替他接風,他在席上聽了竹君誇獎你我的話,就冷笑了一臉說『華而不實』。仲則,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這樣卑鄙的文人,這樣的只知排斥異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條命。」

  「竹君對他這話,也不說什麼麼?」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經文字同異》,當然是與他志同道合的了。並且在盛名的前頭,哪一個能不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變一個秦始皇,把這些卑鄙的偽儒,殺個乾淨。」

  「偽儒另外還講些什麼?」

  「他說你的詩他也見過,太少忠厚之氣,並且典故用錯的也著實不少。」

  「混蛋,這樣的胡說亂道,天下難道還有真是非麼?他住在什麼地方?去去,我也去問他個明白。」

  「仲則,且忍耐著罷,現在我們是鬧他不贏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們只有耳朵,沒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誰清誰濁,只信名氣大的人,是好的,不錯的。我們且待百年後的人來判斷罷!」

  「但我總覺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麼樣?」

  「仲則,你有錢在身邊麼?」

  「沒有了。」

  「我也沒有了。沒有川資,怎麼回去呢?」

  五

  仲則的性格,本來是非常激烈的,對於戴東原的這辱駡自然是忍受不過去的,昨晚上和稚存兩人默默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為沒有路費,不能回去。當半夜過了,學使衙門裡的人都睡著之後,仲則和稚存還是默默的背著了手在房裡走來走去的走。稚存看看燈下的仲則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視著地板的那雙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顫著的憤激的身體,卻終說不出話來,所以稚存舉起頭來對仲則偷看了好幾眼,依舊把頭低下去了。到了天將亮的時候,他們兩人的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對仲則說:

  「仲則,我們的真價,百年後總有知者,還是保重身體要緊。戴東原不是史官,他能改變百年後的歷史麼?一時的勝利者未必是萬世的勝利者,我們還該自重些。」

  仲則聽了這話,就舉起他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對稚存看了一眼。呆了一忽,他才對稚存說:

  「稚存,我頭痛得很。」

  這樣的講了一句,仍複默默的俯了首,走來走去走了一回,他又對稚存說: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體已經疲倦極了,回來又被那偽儒這樣的辱駡一場,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為我復仇的呀!」

  「你又要說這些話了,我們以後還是務其大者遠者,不要在那些小節上消磨我們的志氣罷!我現在覺得戴東原那樣的人,並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罷。」

  「你也去睡罷,時候已經不早了。」

  稚存去後,仲則一個人還在房裡俯了首走來走去的走了好久,後來他覺得實在是頭痛不過了,才上床去睡。他從睡夢中哭醒來了好幾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進他房去看他的時候,他身上發熱,兩頰緋紅,盡在那裡講譫語。稚存到他床邊伸手到他頭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來問稚存說:

  「京師諸名太史說我的詩怎麼樣?」

  稚存含了眼淚勉強笑著說:

  「他們都在稱讚你,說你的才在漁洋之上。」

  「在漁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這病狀,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淚來。本想去通知學使朱笥河,但因為怕與戴東原遇見,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濕手巾把他頭腦涼了一涼,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鐘,他又坐起來問稚存說:

  「竹君……竹君怎麼不來?竹君怎麼這幾天沒有到我房裡來過?難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話了麼?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誰願意住在這裡!」

  稚存聽了這話,也覺得這幾天竹君對他們確有些疏遠的樣子,他心裡雖則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憤,但對仲則卻只能裝著笑容說:

  「竹君剛才來過,他見你睡著在這裡,教我不要驚醒你來,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來過了麼?你怎麼不講?你怎麼不教他把那大盜趕出去?」

  稚存騙仲則睡著之後,自己也哭了一個爽快。夜陰侵入到仲則的房裡來的時候,稚存也在仲則的床沿上睡著了。

  六

  歲月遷移了。乾隆三十七年的新春帶了許多風霜雨雪到太平府城裡來,一直到了正月盡頭,天氣方才晴朗。臥在學使衙門東北邊壽春園西室的病夫黃仲則,也同陰暗的天氣一樣,到了正月盡頭卻一天一天的強健了起來。本來是清瘦的他,遭了這一場傷寒重症,更清瘦得可憐。但稚存與他的友情,經了這一番患難,倒變得是一天濃厚似一天了。他們二人各對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來,每天晚上,各講自家的抱負,總要講到三更過後才肯入睡,兩個靈魂,在這前後,差不多要化作成一個的樣子。

  二月以後,天氣忽而變暖了。仲則的病體也眼見得強壯了起來。到二月半,仲則已能起來往浮邱山下的廣福寺去燒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質,經了這一番大病,並沒有什麼改變。他總覺得自從去年戴東原來了一次之後,朱竹君對他的態度,不如從前的誠懇了。有一天日長的午後,他一個人在房裡翻開舊作的詩稿來看,卻又看見了去年初見朱竹君學使時候的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體詩。他想想當時一見如舊的知遇,與現在的無聊的狀態一比,覺得人生事事,都無長局。拿起筆來他就又添寫了四首律詩到詩稿上去。

  抑情無計總飛揚,
  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擬鑿坯因骨傲,
  吟還帶索為愁長,
  聽猿詎止三聲淚,
  繞指真成百煉鋼,
  自傲一嘔休示客,
  恐將冰炭置人腸。

  歲歲吹簫江上城,
  西園桃梗托浮生,
  馬因識路真疲路,
  蟬到吞聲尚有聲,
  長鋏依人遊未已,
  短衣射虎氣難平,
  劇憐對酒聽歌夜,
  絕似中年以後情。

  鳶肩火色負輪囷,
  臣壯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
  足如可析是勞薪,
  但工飲啖猶能活,
  尚有琴書且未貧,
  芳草滿江容我采,
  此生端合付靈均。

  似綺年華指一彈,
  世途惟覺醉鄉寬,
  三生難化心成石,
  九死空嘗膽作丸,
  出郭病軀愁直視,
  登高短髮愧旁觀,
  升沉不用君平蔔,
  已辦秋江一釣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