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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石磯(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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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天上沒有半點浮雲,濃藍的天色受了陽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層淡紫的晴霞,千里的長江,映著幾點青螺,同逐夢似的流奔東去。長江腰際,青螺中一個最大的採石山前,太白樓開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間;山水、樓閣和樓閣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癡的在那裡點綴陽春的煙景;這是三月上巳的午後,正是安徽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樓大會賓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後,都來往著與會的高賓,或站在三台閣上,在數水平線上的來帆,或散在牛渚磯頭,在尋前朝歷史上的遺跡。從太平府到採石山,有二十裡的官路。澄江門外的沙郊,平時不見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熱鬧得差不多路空不過五步的樣子。八府的書生,正來當塗應試,聽得學使朱公的雅興,都想來看看朱公藥籠裡的人材。所以江山好處,蛾眉燃犀諸亭都為遊人佔領去了。 黃仲則當這青黃互競的時候,也不改他常時的態度。本來是纖長清瘦的他,又加以久病之餘,穿了一件白袷春衫,立在人叢中間,好像是怕被風吹去的樣子。清臒的頰上,兩點紅暈,大約是薄醉的風情。立在他右邊的一個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裡看對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鄉同學的洪稚存。他們兩人在採石山上下走了一轉回到太白樓的時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問他們說: 「你們的詩作好了沒有?」 洪稚存含著了微笑搖頭說: 「我是閉門覓句的陳無己。」 萬事不肯讓人的黃仲則,就搶著笑說: 「我卻作好了。」 朱荀河看了他這一種少年好勝的形狀,就笑著說: 「你若是作了這樣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寫出來罷。」 黃仲則本來是和朱笥河說說笑話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橫軸攤開來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寫了。他拿起筆來,往墨池裡掃了幾掃,就模模糊糊的寫了下去: 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 傾觴綠酒忽複盡,樓中謫仙安在哉? 謫仙之樓樓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風流仿佛樓中人,千一百年來此客。 是日江上彤雲開,天門淡掃雙蛾眉, 江從慈母磯邊轉,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對面客起舞,彼此青蓮一坯土。 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 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 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常作人間魂, 身後蒼涼盡如此,俯仰悲歌亦徒爾!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盡東南美, 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丘, 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不多幾日,這一首太白樓會宴的名詩,就喧傳在長江兩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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