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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石磯(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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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仲則寫完了最後的一句,把筆擱下,自己就搖頭反復的吟誦了好幾遍。呆著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筆來伏下身去,在詩的前面填了「秋夜」的兩字,作了詩題。他一邊在用僕役拿來的面水洗面,一邊眼睛還不能離開剛才寫好的詩句,微微的仍在吟著。 他洗完了面,飯也不吃,便一個人走出了學使衙門,慢慢的只向南面的龍津門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陽光,不暖不熱的灑滿在冷清的太平府城的街上。仲則在藍蒼的高天底下,出了龍津門,渡過姑熟溪,盡沿了細草黃沙的鄉間的大道,在向著東南前進。道旁有幾處小小的雜樹林,也已現出了凋落的衰容,枝頭未墜的病葉,都帶了黃蒼的濁色,盡在秋風裡微顫。樹梢上有幾隻烏鴉,好像在那裡讚美天晴的樣子,呀呀的叫了幾聲。仲則抬起頭來一看,見那幾隻烏鴉,以樹林作了中心,卻在晴空裡飛舞打圈。樹下一塊草地,顏色也有些微黃了。草地的周圍,有許多縱橫潔淨的白田,因為稻已割盡,只留了點點的稻草根株,靜靜的在享受陽光。仲則向四面一看,就不知不覺的從官道上,走入了一條衰草叢生的田塍小路裡去。走過了一塊乾淨的白田,到了那樹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樹下坐下了。靜靜地聽了一忽鴉噪的聲音,他舉頭卻見了前面的一帶秋山,劃在晴朗的天空中間。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樣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動了登高望遠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到官道上來了。走了半個鐘頭的樣子,他過了一條小橋,在橋頭樹林裡忽然發見了幾家泥牆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隻在太陽裡躺著的白花犬,聽見了仲則的腳步聲,嗚嗚的叫了起來。半掩的一家草舍門口,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跑出來窺看他了。仲則因為將近山麓了,想問一聲上謝公山是如何走法的,所以就對那跑出來的小孩問了一聲。那小孩把小手指頭含在嘴裡,好像怕羞似的一語也不答又跑了進去。白花犬因為仲則站住不走了,所以叫得更加厲害。過了一會,草舍門裡又走出了一個頭上包青布的老農婦來。仲則作了笑容恭恭敬敬的問她說: 「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面的是謝公山不是?」 老婦搖搖頭說: 「前面的是龍山。」 「那麼謝公山在哪裡呢?」 「不知道,龍山左面的是青山,還有三裡多路啦。」 「是青山麼?那山上有墳墓沒有?」 「墳墓怎麼會沒有!」 「是的,我問錯了,我要問的,是李太白的墳。」 「噢噢,李太白的墳麼?就在青山的半腳。」 仲則聽了這話,喜歡得很,便告了謝,放輕腳步,從一條狹小的歧路折向東南的謝公山去。謝公山原來就是青山,鄉下老婦只曉得李太白的墳,卻不曉得青山一名謝公山,仲則一想,心裡覺得感激得很,恨不得想拜她一下。他的很易激動的感情,幾乎又要使他下淚了。他漸漸的前進,路也漸漸窄了起來,路兩旁的雜樹矮林,也一處一處的多起來了。又走了半個鐘頭的樣子,他走到青山腳下了。在細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見了兩個砍柴的小孩,唱著山歌,挑了兩肩短小的柴擔,鬥頭在走下山來。他立住了腳,又恭恭敬敬的問說: 「小兄弟,你們可知道李太白的墳是在哪裡的?」 兩小孩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儘管在向前的沖來。仲則讓在路旁,一面又放聲發問了一次。他們因為盡在唱歌,沒有注意到仲則;所以仲則第一次問的時候,他們簡直不知道路上有一個人在和他們鬥頭的走來,及走到了仲則的身邊,看他好像在發問的樣子,他們才歇了歌唱,忽而向仲則驚視了一眼。聽了仲則的問話,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則的背後一指,好像求同意似的,回頭來向後面的小孩看著說: 「李太白?是那一個墳罷?」 後面的小孩也爭著以手指點說: 「是的,是那一個有一塊白石頭的墳。」 仲則回轉了頭,向他們指著的方向一看,看見幾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矮林邊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塊白石的低墳躺在那裡。 「啊,這就是麼?」 他的這歎聲裡,也有驚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聽得出來。他走到了墳前,只看見了一個雜草生滿的荒塚。並且背後的那兩小孩的歌聲,也已漸漸的幽了下去,忽然聽不見了,山間的沉默,馬上就擴大開來,包壓在他的左右上下。他為這沉默一壓,看看這一堆荒塚,又想到了這荒塚底下葬著的是一個他所心愛的薄命詩人,心裡的一種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湧了起來。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覺的叫了一聲,他的眼淚也同他的聲音同時滾下來了。微風吹動了墓草,他的模糊的淚眼,好像看見李太白的墳墓在活起來的樣子。他向墳的周圍走了一圈,又回到墓門前來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圍的山間透明的空氣,想想詩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現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淚只是落落續續的流淌下來。看看太陽已經低了下去,墳前的草影長起來了,他方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來,洗面之後跑出衙門,一直還沒有取過食物的事情想了出來,這時候卻一忽兒的覺得饑餓起來了。 四 他挨了餓,慢慢的朝著了斜陽,走回來的時候,短促的秋日,已經變成了蒼茫的白夜。他一面賞玩著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盡在那裡想詩。敲開了城門,在燈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學使衙門去的時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詩也想完成了。 束髮讀君詩,今來展君墓。 清風江上灑然來,我欲因之寄微慕。 嗚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長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陸離,縱橫學劍胸中奇, 陶鎔屈宋入大雅,揮灑日月成瑰詞。 當時有君無著處,即今遺躅猶相思。 醒時兀兀醉千首,應是鴻蒙借君手, 乾坤無事入懷抱,只有求仙與飲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門正對青山青。 風流輝映今猶昔,更有灞橋驢背客,(賈島墓亦在側) 此間地下真可觀,怪底江山總生色。 江山終古月明裡,醉魄沉沉呼不起, 錦袍畫舫寂無人,隱隱歌聲繞江水, 殘膏剩粉灑六合,猶作人間萬餘子。 與君同時杜拾遺,窆石卻在瀟湘湄, 我昔南行曾訪之,衡雲慘慘通九疑, 即論身後歸骨地,儼與詩境同分馳。 終嫌此老太憤激,我所師者非公誰? 人生百年要行樂,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語斜陽,死當埋我茲山麓。 仲則走到學使衙門裡,只見正廳上燈燭輝煌,好像是在那裡張宴。他因為人已疲倦極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壽春園的西室。命僕役搬了菜飯來,在燈下吃一碗,洗完手面之後,他就想上床去睡。這時候稚存卻青了臉,張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進他的房來了。 「仲則,你今天上什麼地方去了?」 「我倦極了,我上李太白的墳前去了一次。」 「是謝公山麼?」 「是的,你的樣子何以這樣的枯寂,沒有一點兒生氣?」 「唉,仲則,我們沒有一點小名氣的人,簡直還是不出外面來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麼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對你說過了麼?那大考據家的事情。」 「哦,原來是戴東原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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