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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石磯(2)


  一想到現在的這身世,他就不知不覺的悲傷起來了。這時候忽有一陣涼冷的西風,吹到了園裡。月光裡的樹影索索落落的顫動了一下,他也打了一個冷痙,不曉得是什麼緣故,覺得毛細管都竦豎了起來。

  「似此星辰非昨夜,
  為誰風露立中宵?——」

  於是他就稍微放大了聲音把這兩句詩吟了一遍,又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步,一則原想藉此以壯壯自家的膽,二則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這兩句詩,湊成一首全詩。但是他的心思,亂得同水淹的蟻巢一樣,想來想去怎麼也湊不成上下的句子。園外的圍牆巷裡,打更的聲音和燈籠的影子過去之後,月光更潔練得怕人了。好像是秋霜已經下來的樣子,他只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寒冷了起來。想想窮冬又快到了,他筐裡只有幾件大布的棉衣,過冬若要去買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兩銀子不可。並且家裡他也許久不寄錢去了,依理而論,正也該寄幾十兩銀子回去,為老母輩添置幾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狀態看來,叫他能到何處去弄得這許多銀子?他一想到此,心裡又添了一層煩悶。呆呆的對西斜的月亮看了一忽,他卻順口念出了幾句詩來:

  「茫茫來日愁如海,
  寄語羲和快著鞭。」

  回環念了兩遍之後,背後的園門裡忽而走了一個人出來,輕輕的叫著說:

  「好詩好詩,仲則!你到這時候還沒有睡麼?」

  仲則倒駭了一跳,回轉頭來就問他說:

  「稚存!你也還沒有睡麼?一直到現在在那裡幹什麼?」

  「竹君要我為他起兩封信稿,我現在剛擱下筆哩!」

  「我還有兩句好詩,也念給你聽罷。『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詩是好詩,可惜太衰颯了。」

  「我想把它們湊成兩首律詩來,但是怎麼也作不成功。」

  「還是不作成的好。」

  「何以呢?」

  「作成之後,豈不是就沒有興致了麼?」

  「這話倒也不錯,我就不作了罷。」

  「仲則,明天有一位大考據家來了,你知道麼?」

  「誰呀?」

  「戴東原。」

  「我只聞諸葛的大名,卻沒有見過這一位小孔子,你聽誰說他要來呀?」

  「是北京紀老太史給竹君的信裡說出的,竹君正預備著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並沒有考據學,學術反而昌明,近來大名鼎鼎的考據學家很多,偽書卻日見風行,我看那些考據學家都是盜名欺世的。他們今日講詩學,明日弄訓詁,再過幾天,又要來談治國平天下,九九歸原,他們的目的,總不外乎一個翰林學士的銜頭,我勸他們還是去參注酷吏傳的好,將來束帶立於朝,由禮部而吏部,或領理藩院,或拜內閣大學士的時候,倒好照樣去做。」

  「你又要發癡了,你不怕旁人說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麼?」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卻比他們的大言欺世,排斥異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污苟賤的迎合世人。」

  「仲則,你在哭麼?」

  「我在發氣。」

  「氣什麼?」

  「氣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未來的酷吏!」

  「戴東原與你有什麼仇?」

  「戴東原與我雖然沒有什麼仇,但我是疾惡如仇的。」

  「你病剛好,又憤激得這個樣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則,我們為了這些無聊的人慪氣也犯不著,我房裡還有一瓶紹興酒在,去喝酒去罷。」

  他與洪稚存兩人,昨晚喝酒喝到雞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陽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壇上的時候,他還未曾起來。

  門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氣。紺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飛過的鳥雀的影子,也帶有些悲涼的秋意。仲則窗外的幾株梧桐樹葉,在這浩浩的白日裡,雖然無風,也蕭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陽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時候,仲則才醒,從被裡伸出了一隻手,撩開帳子,向窗上一望,他覺得晴光射目,竟感覺得有些眩暈。仍複放下了帳子,閉了眼睛,在被裡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奮狀態已經過去了,只有秋蟲的鳴聲,梧桐的疏影和雲月的光輝,成了昨夜的記憶,還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腦裡,又開了眼睛呆呆的對帳頂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憶少年時候的情緒想了出來。想到這裡,他的創作欲已經抬頭起來了。從被裡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上書桌邊上去。隨便拿起了一張桌上的破紙和一枝墨筆,他就叉手寫出了一首詩來:

  絡緯啼歇疏梧煙,露華一白涼無邊,
  纖雲微蕩月沉海,列宿亂搖風滿天,
  誰人一聲歌子夜,尋聲宛轉空台謝,
  聲長聲短雞續鳴,曙色冷光相激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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