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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石磯(1)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杜甫

  一

  自小就神經過敏的黃仲則,到了二十三歲的現在,也改不過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質來。他本來是一個負氣殉情的人,每逢興致激發的時候,不論講得講不得的話,都漲紅了臉,放大了喉嚨,抑留不住的直講出來。聽話的人,若對他的話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造成他的意思的時候,他便要拼命的辯駁,講到後來他那雙黑晶晶的眼睛老會張得很大,好像會有火星飛出來的樣子。這時候若有人出來說幾句迎合他的話,那他必喜歡得要奮身高跳,他那雙黑而且大的眼睛裡也必有兩泓清水湧漾出來,再進一步,他的清瘦的頰上就會有感激的眼淚流下來了。

  像這樣的發洩一回之後,他總有三四天守著沉默,無論何人對他說話,他總是噤口不作回答的。在這沉默期間內,他也有一個人關上了房門,在那學使衙門東北邊的壽春園西室裡兀坐的時候;也有青了臉,一個人上清源門外的深雲館懷古台去獨步的時候;也有跑到南門外姑熟溪邊上的一家小酒館去痛飲的時候。不過在這期間內他對人雖不說話,對自家卻總一個人老在幽幽的好像講論什麼似的。他一個人,在這中間,無論上什麼地方去,有時或輕輕的吟誦著詩或文句,有時或對自家嘻笑嘻笑,有時或望著了天空而作嘆惜,竟似忙得不得開交的樣子。但是一見著人,他那雙呆呆的大眼,舉起來看你一眼,他臉上的表情就會變得同毫無感覺的木偶一樣,人在這時候遇著他,總沒有一個不被他駭退的。

  學使朱笥河,雖則非常愛惜他,但因為事務煩忙的緣故,所以當他沉默幽鬱的時候,也不能來為他解悶。當這時候,學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間,敢接近他,進到他房裡去與他談幾句話的,只有一個他的同鄉洪稚存。與他自小同學,又是同鄉的洪稚存,很瞭解他的性格。見他與人論辯,憤激得不堪的時候,每肯出來為他說幾句話,所以他對稚存比自家的弟兄還要敬愛。稚存知道他的脾氣,當他沉默起頭的一兩天,故意的不去近他的身。有時偶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著的時候,稚存也只裝成一副幽鬱的樣子,不過默默的對他點一點頭就過去了。待他沉默過了一兩天,暗地裡看他好像有幾首詩作好,或者看他好像已經在市上酒肆裡醉過了一次,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間痛哭了一場之後,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慢的走到他的房裡去,與他爭誦些《離騷》或批評些韓昌黎李太白的雜詩,他的沉默之戒也就能因此而破了。

  學使衙門裡的同事們,背後雖在叫他作黃瘋子,但當他的面,卻個個怕他得很。一則因為他是學使朱公最鍾愛的上客,二則也因為他習氣太深,批評人家的文字,不顧人下得起下不起,只曉得順了自家的性格,直言亂罵的緣故。

  他跟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二人而外,竟沒有一個第三個人能同他講得上半個鐘頭的話。凡與他見過一面的人,能瞭解他的,只說他恃才傲物,不可訂交,不能瞭解他的,簡直說他一點兒學問也沒有,只仗著了朱公的威勢愛發脾氣。他的聲譽和朋友,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憂鬱症反一年一年的深起來了。

  二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長江南岸的太平府城裡,已吹到了涼冷的北風,學使衙門西面園裡的楊柳梧桐榆樹等雜樹,都帶起鵝黃的淡色來。園角上荒草叢中,在秋月皎潔的晚上,淒淒唧唧的候蟲的鳴聲,也覺得漸漸地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為月亮好得很,仲則竟犯了風露,在園裡看了一晚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樹影下走來走去的走著,看看地上同嚴霜似的月光,他忽然感觸舊情,想到了他少年時候的一次悲慘的愛情上去。

  「唉唉!但願你能享受你家庭內的和樂!」

  這樣的歎了一聲,遠遠的向東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現出了一個十六歲的伶俐的少女來。那時候仲則正在宜興氿裡讀書,他同學的陳某龔某都比他有錢,但那少女的一雙水盈盈的眼光,卻只注視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過年的時候因為要回常州,將別的那一天,又到她家裡去看她,不曉是什麼緣故,這一天她只是對他暗泣而不多說話。同她癡坐了半個鐘頭,他已經走到門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條當時流行的淡黃綢的汗巾送給了他。這一回當臨去的時候,卻是他要哭了,兩人又擁抱著痛哭了一場,把他的眼淚,都揩擦在那條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開的將晚時候,他才把那條汗巾收藏起來,同她別去。這一回別後,他和她就再沒有談話的機會了。他第二回重到宜興的時候,他的少年悲哀,只成了幾首律詩,流露在抄書的紙上: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
  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
  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閒愁在鬢華。

  喚起窗前尚宿醒,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劄,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涴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裡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鳥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

  後三年,他在揚州城裡看城隍會,看見一個少婦,同一年約三十左右、狀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緩步。她的容貌絕似那宜興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邊的客寓裡,又作成了四首感舊的雜詩。

  風亭月榭記綢繆,夢裡聽歌醉裡愁,
  牽袂幾曾終絮語,掩關從此入離憂,
  明燈錦幄珊珊骨,細馬春山剪剪眸,
  最憶頻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東流。

  而今潘鬢漸成絲,記否羊車並載時,
  挾彈何心驚共命,撫孤底苦破交枝,
  如馨風柳傷思曼,別樣煙花惱牧之,
  莫把鶤弦彈昔昔,經秋憔悴為相思。

  柘舞平康舊擅名,獨將青眼到書生,
  輕移錦被添晨臥,細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雙魚寄公子,當時一曲怨東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向何人緩緩行。

  非關惜別為憐才,幾度紅箋手自裁,
  湖海有心隨穎士,風情近日逼方回,
  多時掩幔留香住,依舊窺人有燕來,
  自古同心終不解,羅浮塚樹至今哀。

  他想想現在的心境,與當時一比,覺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陽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樣,轟轟烈烈,剛在發育。因為當時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無窮的希望,在那裡等他。

  「到如今還是依人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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