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論第五章小說的人物

第五章小說的人物

　　Henry James在他的一本Partial Portraits裡，存一段關於俄國作家杜葛納：「在他，一篇小說的胚胎，並不是結構，——（結構他是不管的）使幾個任務的是顯現。」（The germ of a story, with him, was never an affair of plot——that was the last thing he thought of: it was the representation of certain persons.）據詹姆斯說，這一段話是杜葛納夫關於他自家的小說的話。從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證實上章司替芬生所說的話了。本來小說裡的事件，都系由人演成的，人物當然是小說中最重要的要素。不過我們第一在此地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小說家究竟從何處去找岀這些小說中最重要的人物來呢？

　　小說家的人物的來源可分三種。第一，是由他自家親眼觀察得來的。第二，是聽見人家說，或者在書報上看來的。第三，是由的他想像所造成的。不過小說家在小說上寫下來的人物，大抵不是完全直接被他觀察過，或簡接聽人家說或在書報上讀過的人物，而系一種被他的想像所改造過的性格。所以作家對於人物的性格心理的知識，仍系他自家的性格心理中產生出來的。

　　作家對於他自家的人物的態度，也有雨種。若司考得及其他的許多浪漫的小說家，對於他們自家的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顯然有五體投地的一種崇拜狂。反之，若弗洛背，莫巴桑，斯曲林堡等，都取一種自高處對作中的女人在那裡下瞰的態度。弗洛背的女人心理的解剖，簡直可以說是一位殘酷的生物學家，對他的試驗材料所作的行為。斯曲林堡的女人詛咒，也是顯而易見的。不過處於這兩者之間，與作中的人物，立在同等的地位，時時不惜以滿腔的同情相向的作家也有。作者對於他自家的人物的這一稲的同情，原不可沒有，然而偏向的結果，也有把好小說弄壞的，不可不加注意。

　　作中的人物，對於讀者特別有維繫力的原因，有下列的幾種：第一，努力的經濟。我們在實際社會上，所遇見的朋友，究競有限。並且在實際社會上的朋友，大抵以限於與我們的地位性格相同者居多。而在小說上則無論那一階級，那一種類的男女，在極短的時間內，多可成為朋友。二，私生活的洞見。讀小說的第一心理要件是好奇心，我們當交一個新朋友的時候，這好奇心也在活動的。然而我們對於實際社會上的朋友，不能單刀直入的問他的私生活，而在小說上，則半日之間，這個人物的內部生活和私生活，都能一絲不掛的呈露在我們的眼前。三，因為作中的人物，大抵是典型的人物，所以較之實際社會的人物更為有趣。這「典型的」Typical三字，在小說的人物創造上，最要留意。大抵作家的人物，總系具有一階級或一社會的特性者居多，例如Don Quixote系具有夢想家的特性的代表，Hamlet是懷疑者的代表，Tartufe（毛利哀兒的喜劇中人）□偽善者的代表之類。作家的人物，正因為具有這一種Typical Traits of Characteristic 的原因，纔能使大多數的讀者對作中的人物感著趣味。但這一種代表特性的抽象，化得太厲害的時候，容易使人物的個性Individuality失掉，變成寓話中的人物，如盤洋的天路歷程裡的Christian, Hypocrite之類，或變成一種caricature，使讀者感不出滿溢的現實味來，這一層是小說家建造人物最難之點，也是成功失敗的最大關頭。

　　小說中人物的性格，有單純的複雜的或靜止的開展的stationary and developing characters兩種。前者在一篇小說之中，自始至終，毫無變化開展，而後者則因四圍的境遇和自他的意志的影響，不斷的在那裡進變消長的。例如紅樓夢的黛玉的性格是前者的代表，Mrs. Craik的John Halifax和Don Qukote等的性格，是後者的好例。

　　描寫人物的性格，有直接描寫，間接描寫的兩種。第一種直接描寫，作者系立于讀者與人物之間，作一種正直的報告，與照相者的攝影完全一樣。第二種間接描寫，作者不露原形，烘雲托月，使旁的作中的機會人物，將主要的人物的性格報告給讀者的。這兩種寫法，各有各的好處，不必拘于一方，現在把馳的內容，再來仔細分析分析。

　　第一，直接描寫，方法又有數種：

　　批註法 Exposition這是直接描寫法裡頭最普通最幼稚的一種手法。系將人物的特性由作者任意的施以批註說明的。例如格得司密斯的威克斐而特牧師傅的起首一章，就是作者假了牧篩的口吻，說明明自家的意見特性，使讀者讀了第一段，就可以瞭解牧師的行為偏見的。這一種描寫法，有簡練痛快的好處，然而容易流為抽象的哲理，和無實感的空言。

　　B.描寫法Description描寫法，比批註說明，更具有具體的實感，不過用之過多，容易使讀者生厭惡之心。司考得的作中人，當上場之祭，從頭上描寫起，一要寫到腳上。有時候還覺得不夠，連這一個人騎的馬，和拿的鎗，都要描寫半天，這一種描寫，未免太冗長了。不過一個人物的面貌服，行動姿勢，有時候卻非描寫不可的。像這樣的時候，只須輕輕淡淡的點寫幾舉，恐怕效力反而更大，這一稱手法，當推俄國的杜葛納夫為世界第一。

　　C．心理解剖Psychological nalysis心理解剖為直接描寫法中最苟用之一法。要明示人物的性格，隨時隨地，把這一個人物的心理描寫一點出來，力量最大。近來像法國的婆兒什P. Bcurget等，完全以這一種手法在作小說。不過這一種方法，也有內的描寫和外的描寫的區別。我們的心理，有時候有表現上外面的行為動作上來的，這一種是外的心理描寫，有時候我們有一種感情思想，不過在我們的內心中經過而不表現到外面來的，這是內面的心理描寫。內面的心理描寫比外面的描寫難一點。因為人的心理複雜混亂，不容易尋出下筆的線索，描寫得過多，又有使讀者容易起幻像消滅的反感。俄國作家獨思托衣夫斯基還不能免掉此等缺點，我們初學者當然是更難以下筆了。

　　第二、間接描寫，這邊也有幾種不同的手法：

　　A.言語Speech 一個人所講的話，最足以使他的性格全部流露出來。西洋的小說作家，對於會話一面的藝術的進步，自可以不必說了，就是我們中國近代的狎邪小說「海上花列傳」裡頭，也有許多會話很巧妙的地方。其例舉不勝舉，暫且略去。

　　B.行為Action一個人的行為，可以表現性格，在前段理解剖的內的描寫裡，曾經約略的講到一點過。現在舉一個例出來，就可以明白。例如「儒林外史」裡的一位公子請客，省下了幾合米來，他一定要問廚子要了來，用手巾包包，帶回家去。這公子的寒酸特性，經這一番的描寫，不是如同圖晝似的明顯了麼？

　　C.給與其他人物的反應Effect on other persons他人的對一人物的言語行動，可以作這人物的反射鏡，當然是可以不必說了。譬如你上街去走一遍，大家都對了你笑，那麼你的表情必定有點滑稽在那裡。例如荷馬的意利亞特的第三卷裡The third book of Homer's wIliad, 屈洛衣Troy平原上，一時休戰的條約成立，城中的父老，從斯堪亞門塔The tower of Scaean gates中，在那裡舉目凝望，一邊在默想這十年來的戰況和他們的戰死的兒孫。忽而遠遠走近他們身邊來的是白衣雪腕的愛倫姬Helen。他們互相覷視，雖則悲憤塡胸，然也不得不發出這樣的歎聲來：

　　「Small brame is theirs,if both the Trojan knights
　　And brazen mailed Achaians have endure
　　So long many evils for the sake
　　Of that one woman.
　　— Bryant's Version

　　（難怪難怪，為了這一個嬌美的人兒，那些屈洛衣的武士和鐵鐙纏身的亞加亞人，長年的忍苦含辛，戰征在外。）

　　從這一段話裡，我們不是可以不言而喻的知道愛倫姬的美了嗎？

　　環境Environment 人物的性格，不知不覺地反射在他周圍的環境上的事情，是大家也承認的。例如你進一間小小的書房，看見桌上有些敎科書萬年筆和初級的雜誌放在那嫋，你就可推想道宵房的主人，是一位什麼程度的學生。所以人物的簡餒描為，在環境描寫上，也可達到目的。不過這一層是關於小說背景的事情，當在下一章裡再說。

　　最後人物描寫上，還有一種常用的方法，就是對稱Charactercontrast，譬如獨思托衣夫斯基的「喀喇馬作夫弟兄」The Brothers Kalaimazoff一書裡，同是一家的弟兄：而性格的善惡，覚會相差得如此之遠的。這種方法，在中國也時常有人用的，譬如花月痕裡的韋癡珠，作者想使他表現得格外淸苦，就設出一個韓荷生來作比，使讀者對照之下，愈可覺得主人公的性格的離奇。

　　本章參考書

　　C. Hamilton: A manual of the art of fiction .Chapter V.
　　Bliss Perry: A study of prose fiction. chapter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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