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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說的目的


  小說從來沒有確定的定義,如尼兒生氏勻W.A. Neilson 則謂小說家的本領,在 提供人生的畫圖。(The novelist's business is to give ture pictures of life)美國哈密兒東敎授C. Hamilton在小說技巧論裡,則謂小說的目的,在使人生的真理具體化於想像的事實的系列之中。(To embody cerain(truths of hnman life in a scries of imagined facts) 英國小說的始祖李佳特生在小說「派米拉」的序上,更有下列的幾種說明:

  「安慰靑年男女之,使他們娛樂,同時也可以敎化改良他們,「宗敎道德,平易偷快地敎給他們地交給他們,使他們可以平等的得到歡樂與利益,

  「長幼的義務,社會的義務,最明白的發表出來,

  「惡德使人見而生厭,美德使人見而生歡,

  「正確的描寫人物,

  「使聰明的讀者起了熱情,不知不覺,在躭讀故事之中,而得達上記的各種善良的目的,

  「這些若系有價値,是値得推獎的事情,那麼本書的目的,就在此了。」

  照這一段「派米拉」序文的大意看來,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的小說的目的有三,一在使小說有趣,二在使小說能□敎化之職,三在描寫正確的人生。這第二種以宣傳道德為小說的任務的見解,就是現代的所謂「目的小說」The novel with purpose的根據,照藝術的良心上講來是講不過去的。總之目的小說,在創作者方面,不妨創作,而當論小說的藝術的時候,絕對不能拿來作論斷的準則。因為目的小說(或宣傳小說)的藝術,總脫不了削足就屨之弊;百分之九十九,都系沒有藝術的價值的。

  何以「目的小說」,都會沒有價値的呢?就是因為他要處處顧著目的,不得不有損於小說中事實的真實性的緣故。原來小說的生命,是在小說中事實的逼真。如約翰·盤洋John Bunyan 1628-1688的天路歷程Pilgrim's Progress之類,讀者讀不上兩頁,就覺得這書中的事實是假的,興致就索然了。所以「目的小說」的價値的低落,第一在真實性的缺少,就是不自然,第二在趣味的不濃厚,就是無維繫力。

  小說的生命,是在小說中事實的逼真,上段剛纔講過,那麼記實的新聞,精細的帳目,說明科學的記載,從真實的一點上講來,當然配得上稱作小說,何以又沒有藝術的價値呢?這一個問題的發生,是在把現實Actuality與真實Reality弄錯了的原因。現實是具體的在物質界起來的事,真實是抽象的在理想上應有的。以例來說,譬如一位母親比兒子年紀大是真實,是真理,而實際上繼娶的母親是可以比兒子的年紀還小的,這是現實,是事實。真實與現實,分辨不淸的時候,再以真理與事實來一比,就可以明白。真理Truth是一般的法則,事實Fact是一般的法則當特殊表現時候的實事。例如「人是要死的」是一個法則A general law,是真理,而 「今天午前李某人死了」是一宗事賞,是這法則的特殊表塊A special manifestation 。所以實是屬￿真理的,現實是屬￿事實的。小說所要求的是隱在一宗事實背後的真理,並不是這宗事實的全部。而這真理,又須天才者就各種事實加以選擇,以一種妙法把事實整列起來的時候纔顯得出來。新聞記事,流水賬,科學書等所以沒有藝術價値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的事實還沒有經過選擇,整列的方法還不對的找故。照相的價,任憑你照得如何,總沒有洋書那麼大的,也是如此。

  總之小說在藝術上的價値,可以以真和美的兩條件來決定。若一本小說寫得真,寫將美,那這小說的目的就達到了。至於社會的價值,及倫理的價値,作者在創作的時候,盡可以不管。不過事實上凡真的美的作品,他的社會價値,也一定是高的。這作品在倫理上所收的效果,也許不能和勸善書一般的大,但是間接的影響,使讀者心地光明,志趣高尚的事情,也是有的。所以一眼看來藝術作品,好像和道德有不兩立之處,但實際上真正的藝術品,既具備了美,真兩條件,馳的結果也必會影響到善上去,關心世道人心的人,大可不必岌岌顧慮,而小說家亦可不必想出法子來解嘲,如英國李佳特生之所為。

  小說的目的,在表現人生的真理,表現的材料,是一種想像的事實,而表現的形式,又非美不可的,我們現在已經達到了這一段結論了,底下想再把人生的是什麼?表現的材料應該怎麼選擇?表現的形式的美,應該是如何修飾的?三個問題來講一講。人生的真理是什麼?這個問題: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不但是像我這樣學識謭陋的人,在這一本小冊子裡,解決不了,就是世界的大哲學家,窮年累月的著幾十部書,恐怕也還硏究不出所以然來。因此我們對於這一個間題,不得不加以修正。在小說上所說的真理Truth是我們就日常的人生觀察的結果,用科學的方法歸納或演翻起,然後再加以作家主觀的判斷所得的一般公理。所以在小說上所表現的,並非是反常的,新奇的主張,也不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新發見。藝術所表現的,不過是把日常的人生,加以蒸溜作用,由作者的靈敏的眼光從蕪雜的材料中采出來的一種人生的精彩而已。所以寫在小說上的事實,是從世界上的萬事萬物裡由作家的天才去剔除出來的事實。並不是把爛銅破鐵,一齊描寫再現出來,就可以成小說,成藝術品的。

  自然主義者的所謂科學的描寫方法的失敗,就在這一個地方。他們主張完全滅卻作者的個性,他們主張把觀察的事賞,毫無遺漏的報告出來。這種以科學者的態度而製造出來的作品,對於現實的把持,也許是周到得很,但是人生的真理,決不是從這些膚淺的表面觀察所能得到,正如一個人的,你不能從他的外貌服飾來猜度的一樣。並且世上的形形色色,繁之又繁,你若專以外面的描寫周到作為小說的最後目的,則任憑你作家的筆尖,戴有若干副顯微放大的寶鏡,也必有遺漏之處。卽退一步講,使你的目的達到,一絲不漏, 毫不參加作者主覬的把現實描寫出來的時候,或者你自己以為這是理想的作品,但倘有人向你一問, 「我們何必要這一種藝術呢?我們就卽了現實來,賞識賞識豈不勝於你的藝術多了麼?」你將舉何辭以對?自然主義者的謬論,誰也知道是不對的,我們在此可以不必再說,現在且進到第二第三個問題上去。

  小說所表現的,是人生的真理,然而科學哲學所表現的,又何嘗不是人生的眞理呢?這兩者的區別,究竟在那裡?是的,小說與科學哲學,在眞理的追求這一點是同的,其不同之點,是在表現的方法。哲學科學的表現,重在理智,所用的都是抽象的論證。小說的表現,重在感情,所用的都是具體的描寫。所以小說裡邊,最忌作家抽象的空論,因為讀者的理智一動,最容易使感情消減。Henry James的小說難讀,彷佛是和讀哲學書一樣,這決不是對詹姆斯的腴獎之詞。哈密耳東敎授,在他的定義裡,特地把「使人生的眞理,具體化於想像的事實的系列之中」提起來作小說目的的真意,大約也不外乎此。所謂「具體化」,所謂「事實的系列」,都是對一般靑年,喜作空洞無物的小說的忠告呀!

  不過前面已經說過,一宗事實,關係繁多,你要來描寫,每此不知從那裡寫起。在一個事實選擇的開頭,實在是作家的天才活動最要緊的時候,作品的好壞,作家的優劣,全在此地分的。嚴滄浪說, 「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我們對於藝術的有沒有天才,實在是不能以旁的方法來增損補消的。可是在一樣的庸材之中,我們若能加以努力,雖不能妄冀天才之譽,然而相當的成效是得得到的。所以有志於創作的人,若苦於這事實選擇的材能不足以在平時觀察人生的時候,加以一點注意,常在心頭留意著下列的幾個問題:

  「這一件事情的原因在那裡?」

  「這時間的經過如何?」

  「這事情的重要關鍵,在什麼地方」

  「這事件和許多不相干的世上的事件,有一點什麼聯絡?」

  「假如換一個觀察點來觀察的時候,這事件在我們心理要起怎麼一種作用?」

  「這事件的結果如何?他的影響如何?」

  上舉的幾條聯貫起來,就是所謂A series of facts了。一篇小說中間的事實,若不是A series的時候;那麼讀者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小說的效果就要減少下去。這些事情,當在下幾章裡再說,現在且把基泊林Kipling把平時用心的經驗,在一首滑稽詩裡寫出來的話,記在下面,作一個參考:

  「I keep six honest serving-men
  (They taught me all I knew-:)
  Their names as What and Why and When
  And How and Where and who.」-

  最後第三個問題,表現的形式的美,是如何的修飾的?這問題就是促小說技巧論發生的問題。一切小說的論文所討論的,無非在小說的形式美這一點。不過本書不是討論修辭學的書,所以關於小說的修辭一方面,只好略去,此外若小說的結構,人物,背景等,都是小說的實質上的根本問題,擬在下幾章裡,詳細的講一講。

  本章的參考書

  Clayton Hamilton: A manual of the art of fiction.
  木村毅著 小說硏究十六講
  Richardson : Pame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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