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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文學在表現上的傾向(1)


  產生文學的內心的動機,即內在的傾向,已經在上章裡說過了。現在要講的,是這些傾向,當表現出來的時候,取的是怎麼一種外形?前頭曾經說過,藝術不外乎表現,藝術衝動的中間,有一個要求表現的重要要素在那裡。這一種要素作用的結果,就是藝術的誕生。文學是藝術的一部類,他的產生的原因,當然也和其他的藝術品一樣的。

  文學在表現上的傾向,依歷史的進展看來,大約可分作古典主義(Classicism)浪漫主義(Romanticism)、自然主義(Naturalism)、和理想主義(Idealism)的四種。

  我們一聽見古典主義的幾個字,就要聯想到希臘,聯想到由希望的美土裡所栽培出來的那種偉大的藝術品上去。

  大抵古典主義的表現的特色,在規模的雄大,形式的整齊,無極端的感情偏倚之病。文字莊重典雅,關節處無縫無痕。且平衡確保,好像是在堅強的基礎上面,建築著很適當的台殿。絕無理想主義或浪漫主義中所帶有的那種流動的感覺,系絕對的安定,十分的勻整的。

  何以獨在希臘這一種藝術品會這樣的發達的呢?這系被他們的生活所促成的。原來希臘人聰明透徹,對生活的事象,不單是隨遇而安,他們有時候竟想把生活的內容完全分析解剖,欲得一個徹底的妙悟然而人的生活本來是神秘的你愈是研究愈能看到人世的矛盾不可解和衝突。得到的結果,還是一個悲痛的收場。若這一種人類的絕望的運命完全呈露在我們的面前,沒有什麼緩和劑來解救的時候,那麼,我們只好把人類的努力全部丟棄,無條件的降伏在大自然的腳下,任憑命運的翻弄。這時候我們所有的觀念,終須超出於悲劇之外,非至於厭世、悲觀到極點不可。但在此處,希臘人卻因為有一個絕好的緩和劑的原因,被解救了。

  解救希臘人的性靈,不使陷入於極端的悲觀厭世的狀態中去的,是希臘的「大自然」。希臘的天然風景,能使泣者歌憂者樂。不但氣候溫和,就是單從地脈豐饒的一點上講來,也是世界的樂土。何況更有明媚的風光,澄鮮的空氣,與華美的山嶺,包圍在他們的周圍呢!

  希臘人的聰明的頭腦,對於人生的運命,當然是看穿了的,一面已經看穿了人生的運命,一面還不放棄生活的享樂,不放棄人生的努力,依然還想征服自然,征服不可抗力的運命的理由,就是因為他們的周圍的天惠在那裡鼓舞他們的勇氣的緣故。

  所以希臘人的生活,是英雄的生活。一方面因為對不可抗力的運命,希圖反抗,結果終不能得到勝利,所以他們的生活,又是悲劇的。然而他們並不絕望,並不輕生。既然生在世上,他們就在預備作戰,心裡雖明知道將來的結果,然而他們的戰鬥,還是勇猛絕倫的。希臘藝術的雄大,即說它是從這一種生活態度發生出來的,也不算為過。

  希臘人的生活,是處於兩極端的中間的生活,一方面由他們的聰明的頭腦而得的人生觀,是悲慘的,一方面由天然環境給他們的外部生活,卻是非常愉快的。若立於這兩者之間,不能保持平衡,那麼,希臘人就或者不得不放棄他們的外部生活,而陷入於悲觀的自殺,或者不得不蹂躪他們的智慧,而全然服從自然的豢養,做一種不勞而食,不思而息的人民,然而這兩種偏倚,對於希臘人,都是莫大的損失,也是智者所不為的事情。所以希臘人的生活,是立于兩者的平衡之上的希臘藝術的勻整安定的表現我們就可以從此處看出來了。

  希臘的古典藝術,不單是外形的華美而已,這一種外部的表現,實系由於他們希臘人的內部的必要而發生的。所以在古典主義的表現被我們輕視的現在,希臘的藝術,還是有它特有的價值。

  我們對希臘的極盛時代所產生的作品,於歎賞它的外觀的整美雄大之外,更能感到一種內部的生命,更能覺著一種移動我們內部的熱力,然則到了古典主義的末期,這些作品,在外形上,雖更整齊,而內部的生命,卻完全消失,我們對之,就不能生十分的感歎了。其後也有幾個時代,想把希臘的古典主義的表現復興,不過人種不同、時地不同的這些蕭條異代的藝術家,終究不能回復希臘盛時的舊觀。譬如法國王朝極盛的時代,因為國王的提倡,大家來模仿希臘的作品,然其結果,除了柯奈耶(Corneille, 1606—1684)拉辛(Racine,1639—1699)等幾個天才,略得其形似外,真沒有許多大作品可以使我們滿足這是因為法國當時的國民生活與希臘人不同,法國的自然環境、民族傳習、和國民性與希臘不同的緣故。

  浪漫主義,體系當希臘文化移入意大利後,經過了若干年代,然後起來的一種文學上的表現法。當然這一種表現法,與前章所講的內在傾向的浪漫主義聯結在一處,對這主義的內在傾向所講的話,有大部分可以適用於這一派的表現法上。總之,浪漫主義在表現上的特質,可以用一句話來包括,就是「求異常的新的表現」。古典主義,以形式的整齊勻稱為表現的極致,浪漫主義,則均衡對稱等等,全不顧及,只以自己內部的要求為重,環境及傳統,可使用者則使用之,否則就是完全破壞,也有所不惜。這一種傾向,系當歐洲文明到了中世紀漸漸統整的時候,方始抬頭。這時候,大家對於現在的生活,有些不滿意起來了,大家都想找出一個新天地來,去安息娛樂。要達到這一個目的,只好以一種新的形式來表現整個兒的新的思想,於是丹第(Dante, 1265—1321)就當時文化而以加以批評塔索(Tasso,1544—1595)即理想的藝術而托以生命。一般的群眾,得了這些人的指示,才從睡夢裡醒了轉來,以新的眼光來視察周圍。於是對現在不滿的情調,就變成了普遍的傾向。新世界的追尋,新生活的熱望,就成為一般民眾共有的祈求了。

  這浪漫主義的內在外現的傾向,惹起了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以後,一直到了近代的國家組織就緒,歐洲的國民開始經營國家主義的生活,統轄於中央集權的政府之下的時候止,方才歇影。這時候在文學上新興起來最有勢力的表現法,是法國王朝所提倡的、前段已經講過的擬古典主義(Pseudo-classicism)。在這一種似是而非的古典主義之下,當然產生不出好的藝術作品來的。於是生氣勃勃的德國國民,引了不為時代所屈服的天才莎士比亞(Shakespeare, 1564—1616)的餘光,重整浪漫主義的旗鼓,對法國的這種屍骸迷戀的表現法,下了絕大的攻擊。這時候卻逢法國帝政動搖,法國的青年,自家也不能滿意于他們傳來的那種藝術上的桎梏,馬上就和新興的德國國民聯結成一處,樹起叛逆的旗來。又加以莎士比亞的故國,也出了一群年少的天才,在那裡摩拳擦掌,聞風響應。這一種風起雲湧,席捲歐洲天地的新運動,就是十八世紀以後的浪漫主義的復活。在這一個時期裡,德國有歌德、席勒爾,英國有擺倫、塞理、岐次(Keats,1795—1821),法國有囂俄、巴爾劄克(Balzac, 1799—1850)等大家。一時人才輩出,把歐洲的天地,弄得異常的熱鬧,異常的活潑。他們的反抗現實的傾向,時代彈劾的精神,影響到政治上去的時候,就成了法國的大革命;波及到個人生活上去的時候,就成了個性的解放與思想的自由。總之,我們實際上要想把固有的習慣打破,要想做一番新的事業的時候,總要有一種浪漫主義的思想在前開道才行,這事實在歷史上是早已經證實了。

  不過物極必反,浪漫主義的發達到了極點,就不免生出流弊來。就是空想太無羈束,熱情太是奔放,只知破壞,而不謀建設,結果弄得腳離大地,空幻絕倫。大家對此,總要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空虛與不能安定的惑亂尤其是有科學精神的近代人對此要感到一種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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