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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明樓日記(1)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四日(舊曆九月半),星期五,晴爽,東北有微風吹來。

  晨六時起床,太陽還未出人家屋頂,寒冷之至。養吾欲搭早班七點半鐘船回裡,所以送至江幹,重返湖濱,剛敲八點。在一家小館子裡吃了早餐,就會萃行李書籍,出了滄洲旅館,而搬到了此地。

  這兒是友人楊氏郁生經營的西湖醫院,我因他們這裡清靜幽深,所以向他借了一間閒房來住。房子是同治年間張勤果公的棲息之處,張歿後改建為祠,在段橋東,前面臨湖而後面遙靠保俶塔山。我所住的一間,尤系張公祠中的最好的處所,名水明樓,上懸有會稽陶濬宣隸書匾額。照此匾的題跋看來,則此地原為嚴氏富春山莊舊址。我本富春人,不意中來此地作客閒居,也是人事的巧合。

  午前作養吾、映霞信,下午寫良友社編輯部信,告以出書事,且等我回滬後再說。今天忙了一天,傍晚才得靜坐下來記這條日記,從明朝起,當不再出外去,而專致意於創作了。

  晚上又發霞信,系去催她匯錢來的。月亮明朗得同夏夜一樣,有許多男女的對兒及小孩子的集團,在屋外的湖濱及馬路上空地上閑走與喧嬉。

  讀杜葛捏夫的The Diary of a Superfluous Man,這是第三次了,大作家的作品,像嚼橄欖,愈嚼愈有回味。

  十月十五日(九月十六)星期六,晴和。

  晨起,湖南一片白霧,太陽曬得很濃,但霧仍曬不開,為數日來未有之景,或將下雨,也說不定。

  《零餘者的日記》裡的幾句詩,實在有味得很。那一位老德國教師的懷鄉之歌,譯在下面:

  Herz, mein Herz, warum so traurig?
  Was bekümmert dich so sehr?
  S'ist ja schon im fremden Lande——
  Herz, mein Herz——was willst du mehr?

  柔心,問我柔心,為甚憂愁似海深?
  如此牽懷,何物最關情?
  即使身流異域,卻是江山洵美好居停——
  柔心,問我柔心,——此外複何雲?

  還有零餘者最後所引的一首:

  And about the grave
  May youthful live rejoice,
  And nature heedless
  Glow with eternal beauty.

  也是很有意思,可惜譯不出來。

  午飯後,小睡,起床己將三點,上延益裡去,則霞寄來之款已到。有此數十元大約可以用到《蜃樓》做畢,只差居停的房飯錢了。預計十一月底,必須做好《蜃樓》,那時候打算上上海去一趟。映霞亦有信來,我可白急了一天一夜。

  晚上入城購物,買盡了五元錢。此後日用起居的事物,一無所缺,只待專心寫文章了。

  月明如晝,水明樓上,照得晶瑩四徹,滅去電燈後,又在露臺回廊上獨坐了許多時候。猛想起李後主「獨自暮憑欄」句,實在意境遙遠得很。

  十月十六日(九月十七日),星期日,晴快。

  晨起將幾本舊書訂了一訂好,映霞忽來了一個電報,謂錢已寄出云云。這事原不能怪她,也不能怪我,總之是不識錢家苦辣的自私的人在打了混的緣故。從此又可以得兩個教訓:一,我們不應當為自己的利益之故而犧牲他人的時間勞力與金錢,二,我們於今日此刻須做的事情,萬不可挨到了明日再做。

  午飯前,霞又有快信來,其中滿述了一篇家庭紛鬧之辭,不快之至,因即寫了一封快信去安慰她。我後半生的行程志願,于這一封短信中寫盡了。因心終鬱鬱,所以就出去喝了半斤酒,數日來的清戒,於此破掉。酒後就搭汽車上四眼井,又上翁家山去視察了一回,下龍井風篁嶺,過二老亭,出至洪春橋搭汽車而返。路過王老墳邊,很想進去一哭,因時間來不及而中止。過岳家墳,做了四韻感時事的詩:

  過嶽墳有感時事

  北地小兒耽逸樂,南朝天子愛風流。
  權臣自欲成和議,金虜何嘗要汴州。
  屠狗猶拚弦下命,將軍偏惜鏡中頭,
  饒他關外童男女,立馬吳山志竟酬。

  晚上月明天淨,因白天走得倦了,早睡。

  十月十七日(陰曆九月十八日),星期一,晴。

  天上浮雲蔽日,或將下雨。

  昨日因走路多,今天猶覺疲憊,午前寫了二千多字,又接霞快信,午後寫回信,僅一明信片。大約《遲桂花》可寫一萬五六千字,或將成為今年的我作品中的傑作。

  午後因無氣力,沒有寫下去,大約明日可寫三千字,後日可以寫完。

  晚上雨頗大,湖中景色,又變了一個樣子,是山色空濛雨亦宜也。讀《南遊記》全篇。

  早睡,頗安穩。

  十月十八日(九月十九),星期二,陰雨。

  晨起,酣夢未醒,天涼極,睡得快適無比。早餐後,寫詩一首,即在翁家山做的那首,可表單軸。

  午前寫《遲桂花》,成四千字,午飯後又寫了一千字。霞有信來,說胃病,即寫回信一,冒雨至湖濱寄出,喝酒三碗,買書數冊。杭州六藝書店所發行之所謂《曲苑》,共八冊,已被我買全了。晚上聽雨至十點始上床。創作力,像今天那麼,還可以說不衰,以後若每天能寫五千字,那不消一月,《蜃樓》就做成了。《遲桂花》大約要寫到二十,才寫得完。幾個人物的性格還沒有點出,明日再寫一天,大約總該有點眉目了,這一回非要寫到我所想的事情都寫完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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