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郁達夫 > 懺餘集 | 上頁 下頁
水明樓日記(2)


  十月十九日(九月二十),星期三,雨。

  是秋雨的樣子了,連日不開,大約還須下數日,方能晴。天氣亦驟寒,因記前兩年,寄寓地藏庵時,曾有「夜雨平添水閣寒」一句,王老賞歎,謂為可入唐人集。今則王老墓木已拱,而全詩也已忘了。昨日在酒館喝酒,見一酒保在耽讀小說,將我的酒燙過頭了,也做了一句詩「酒冷頻爨為對書」,但「爨」字為仄韻,故只能易一「溫」字。上句對不出,當於不意中得之,如「人自洛陽來」也。

  午前寫了四千字,午後又寫了二千,自到杭州之後,今天寫得最多。晚上喝了半斤酒,早睡。霞有信來,作覆,寫明信片兩張。

  十月二十日(九月廿一),星期四,雨。

  午前又寫了四千字,《遲桂花》寫完了,共有稿紙五十三張,合二萬一千字。傍晚付郵寄出。

  今天午後雨止,出去走了半天,買《竹齋詩集》一部。返家後,又作霞及現代書局的信。

  晚上天晴,看得見星了,西北風大。

  十月廿一日(九月廿二),星期五,晴。

  今天久雨初晴,當出去走它一天,可以看看我所寫的地理,究竟對不對。

  取牛乳半磅,自今日起,須三元一月也。午後小睡,起來時天已晚矣。

  晚飯後出去喝酒三碗,買張岱《西湖夢尋》及《南渡稗史》各一冊。

  作良友書店及霞信,大約自明日起,須譯書兩日,譯盧騷。

  十月二十二日(九月廿三),星期六,晴熱。

  午前因天氣晴和,決計出遊,先坐黃包車至萬松嶺上,在雙吊墳小坐,抄碑記一道:

  雙節墳碑記

  夫同牢合巹,而敵體之義昭,結縭施衿,而終身之分定。妃匹之禮,自昔重之,是以二三其德,風詩所譏,從一而終,典冊致美。叔世道衰,禮教虧損,乃有糟糠之婦,流涕而下堂,庸奴其夫,攘袂而求去。何況羈身逆旅,落魄窮途,矢志同藏,則理無並濟,掩面割愛,或勢可兩全,遂有半世恩情,一朝訣絕,韓生道上揮棄婦之車,翁子墓間匄故妻之飯。至有聽置面首,甘倚市門,仰食脂粉之間,飲羞床第之側,室家之道苦矣,風教之敝極矣。若夫一齊不改,之死靡他,生為比翼之禽,歿化連枝之樹,如崔君夫婦,有足多焉。君姓崔氏,諱升,本京人也,嘉慶元年,偕其夫人陳氏,稅駕會城,投訪親串,南轅北轍,蹤跡乖違,寄食旅廬,斧資罄竭。于斯時也,居停逼迫,行路揶揄,鹿車挽而不前,牛衣典而已盡,皋伯通之廡,豈有閒人,陳仲子之園,曾無半李。時窮勢迫,計無複之,忍辱偷生,悔將何及,遂於七月二十三日,夫婦投繯,同時畢命。錢令蔣公,以禮葬之,名其墳曰「雙節」,志實也。佳城既建,靈爽斯著,遊人雲集,嘉歎無已。嗟乎,廉恥之故,未易深求,生有包羞,死而塞責,是故明州江上,有梁祝之墳,西子湖頭,存何高之塚。彼違名教,猶見流傳,矧夫取義捐生,全貞委命,足以砥厲風化,扶植綱常者哉。同志有游其地者,為予述其事略,並屬為文,特以勒諸貞瑉,播其馨烈。娥江刊石,愧非外孫少女之詞,國史采風,當補節婦義夫之傳,謹記。

  光緒十七年重光單閼之歲孟秋月吉旦賜進士出身翰林院編修蛟川王榮商譔,古堇清鄉道人毛宗藩書。

  民國四年仲冬,祠經火患,碑字亦模糊,十三年秋,新碑成,仍刊舊記以垂不朽。吳霆書。

  這一節故事,異日當可以寫一篇短篇。

  自崔公祠後登萬松嶺山,山上有杭城各學校於紀念日所植的矮松很多。涉歷盡四五個山峰,西至將臺山上,頂平坦可一裡方,中間有奇石排立,下有百花茅蓬。出南星,吃中飯,遊至花牌樓,看船妓上岸後之遺跡,見老妓幼妓兩三人。複上山,經梵天寺,勝果寺等遺址,奇石很多,而廟則摧頹盡了。今天一天,總算跑盡了鳳凰山全部,南宋故宮遺址,也約略想像了一個大概。山川壇,八卦田等,都還在,猶能想見當日的勝景。傍晚回來,人倦極,接霞信,作覆書。

  十月二十三日(九月廿四),星期日,陰晴。

  午前作養吾信,出去遊拱宸橋,果然蕭條之至,妓女聚居之處,在張大仙廟西邊,為福海裡,新福海裡,有蘇幫、揚幫、本幫的三種,本幫者以紹興、湖州人居多,永興裡,永和裡中亦有妓女,當系二等以下的暗娼,這兩裡系濱江在大同路旁。大同路馳南北,北過登雲橋,即接大關紫荊街。拱宸橋系西南之橋,張大仙廟側之登雲閣附近,在直裡馬路(橫裡馬路)等處,有最下等之妓女,在白日拉客,警察立在旁邊,也不加以阻止。

  車過大關,去看了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諸暨斯氏,看了他的新造宅第。伊自己不在,上安徽去了,由他的大太太接待,二太太即住在前面的小屋中。伊有一子,上學校去了,不曾見到。那地方名大滸弄,大關地方很不壞,斯氏卜宅于此,大有見地。

  回來過馬塍廟,尋東西馬塍,王庵等,都不見,大約已淹沒無聞了。

  接霞來信,說耳中生疔瘡。即作覆,告以須速去治療。今日剃頭。

  十月二十四(九月廿五),星期一,陰晴。

  午前至旗下,買《湘湖志》、《唐詩鼓吹》各一部,上城站取霞自上海為我寄來之衣服。幾日來因為閒遊的結果,心又放散了,以後還得重新振作。但自來杭後,修身養性,堅持聖潔生活,迄今已將二十日,若再過一月,則習慣養成,可以永保無虞矣。文章做不出,倒還事小,身體養得好好,卻是第一要著。

  取衣服後,就上太平門(清泰門北),大學路,艮山門等處,去走了一圈。艮山門附近,為東城區域,多機織業人,有東園巷者,為厲樊榭征君舊寓之所在,《東城雜記》明明系記此附近之書。艮山門直街之東街上,有王月昌(?)宅第,地方寬敞高潔,王為東城之第一大富豪。我在他們門口,遇見了一位認識的他們的女兒,系嫁給錢家的。

  上壩子橋,見附近多殷實居民,房子完整,全系巨廈,橋下有大悲庵、慈孝庵等尼僧名刹。

  傍晚接霞來信兩封,其一系快信,中附有柳亞子信一,知那一日在大街上所遇見者,果系亞子及其夫人,即作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