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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浪湖的秋夜(2)


  三

  一聽見厲鶚到了湖州,他的許多舊友,就馬上聚了攏來。那一天晚上,便在南城奚家的鮑氏溪樓,開了一個盛大的宴會。來會的人,除府學教官及歸安烏程兩縣的縣學老師之外,還有吳家的老丈,竹溪沈家的弟兄叔侄五六人。他們做做詩,說說笑話,互相問問各舊友的消息,一場歡宴直吃到三更光景,方才約定了以後的遊敘日程,分頭散去。

  厲鄂上吳家去住住,到府學的尊經閣東面桂花廳去宿宿,上峴山道場山下菰城等地方去登登高,又搖著小艇,去浮玉山衡山漾後莊漾等澤國去看看秋柳殘荷,接連就同在夢裡似的暢遊了好幾天。天氣也日日的晴和得可愛,桂花廳前後的金銀早桂,都暗暗的放出微香來了,而傍晚的一鉤新月,也同畫中的風景似地,每隱約低懸在藍蒼的樹梢碧落之西;處身入了這一個清幽的環境之內,而日日相見的又盡是些風雅豪爽的死生朋友,所以他在湖州住不上幾日,就早把這三個月以來的懊惱鬱悶的憂懷滌淨了。

  有一天晚上,白天剛和沈氏兄弟去游了菁山常照寺回來,在沈家城裡的那間大宅第的西花廳上吃晚飯。吃過晚飯,將煙和茶及果實等都搬到了花園的茅亭裡面,厲鶚和沈六就坐了下來,一邊吸煙談天,一邊在賞那睛空裡的將快圓了的月亮。

  「太鴻兄,月亮就快圓了,獨在異鄉為異客,你可有花好月圓的感觸?」

  這是沈家最富有的一房裡大排行第六的幼牧,含著一臉藏有什麼陰謀在心似的微笑,向厲鶚發的問話。厲鶚靜吸著煙,舉頭呆對著月亮,靜默了好一會,方才象在和月亮談天似的輕輕獨語著說:

  「唉!人非木石,感觸哪裡會沒有?……可是已經到了中年以後了,萬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又吸了幾口煙後,重複繼續著說:

  「春月原不能使我大喜,但這秋月倒的確要令人悲哀起來!……」

  幼牧就放聲笑了起來說:

  「我想施一點法術在你的身上,把這秋月變成一個春月,你以為怎麼樣?」

  「那只有神仙,才辦得到。」

  「你若是不信的話,那我同你去遊湖去,未到中秋先賞月,古人原也曾試過,這不秉燭的夜遊,的確是能夠化悲為喜的。」

  正說到了這裡,幼牧的堂兄繹旃,卻笑嘻嘻地闖入了茅亭,對兩個坐在那裡吸煙的人喝了一聲說:

  「這樣好的月明之夜,盡坐在茅亭裡吞雲吐霧,算怎麼一回事?去,去,我們去遊湖去。船已經預備好了,我並且還預備了一點酒菜在那裡,讓我們喝醉了酒,去打開西塞寺的門來。」

  不多一會,三人坐著的一隻竹篷軒敞的遊船,已在碧浪湖的月光波影裡蕩漾了。十三夜的皎潔的月亮,正行到了浮玉塔的南面,南岸妙喜山衡山一帶的樹木山峰,都像是雪夜的景致,望過去溟濛幽遠,在白茫茫的屏障上,時時有一點一簇的黑影,和一絲一縷的銀箭閃現出來。西面道場山的尖塔,因為船在搖動的緣故,看起來絕似一個醉了酒的巨人,在萬道的波光和一天的月色裡,踉蹌舞蹈,招引著人。湖面上的寂靜,使三人的笑語聲,得到了分外的迴響。間或笑語停時,則一枝柔櫓的清音,和湖魚躍水的響聲,聽了又會使人生出遠離塵世的逸想來。漸搖漸遠,船到了去浮玉塔不遠的地方,回頭一望,南門外的幾點燈火,和一排城市人家,卻倒印在碧波心裡,似乎是海上的仙山。西北的弁山,東北的孺嶺,高雖則高,但因為遠了,從月光裡遙望過去,只剩了極淡極淡的蔚藍的一刷,正好做這一幅碧浪湖頭秋月夜遊圖的崇高的背景。

  三人說說看看,喝喝酒,在不知不覺的中間,船已經搖過了浮玉山旁,漸漸和西南的金蓋山西塞山接近起來了,這時候月亮也向西斜偏了一點,船艙裡船篷上滿灑上了一層霜也似的月華。厲鶚當喝了幾杯酒的微醉之後,又因為說話說得多了,精神便自然而然的興奮了起來。以一隻手捏住了煙袋,一隻手輕輕敲擊著船舷,他默對著船外面的月色山光,盡在想今天游常照寺的事情。默坐了一會,他的詩興來了。輕輕念著哼著,不多一刻,他竟想成了一首游常照寺的詩。

  「繹旃,幼牧,我有一首詩做好了,船裡頭紙筆有沒有帶來?」

  「這倒忘了。」

  繹旃搔著頭回答了一聲。也是靜默著在向艙外瞭望的幼牧,卻掉轉了頭來說:

  「船已經到了西塞山前了,讓我們上岸去,上西塞山莊去寫出來罷?」

  四

  這西塞山莊,就在西塞寺下,本來是幼牧的外婆家城裡朱氏的別業,背山面湖,隔著湖心的浮玉山,遙遙與吳興的城市相對,風景清幽絕俗,是碧浪湖南岸的一個勝地。

  在城裡的南街上,去沈家的第宅不遠,另外還住著有一家朱家的同族的人。這一家朱家,雖則和幼牧的外婆家是五服以內的同宗,但家勢傾頹,近來只剩了一個年將五十的窮秀才在那裡支撐門戶了。這一位窮秀才雖則也曾娶過夫人,但一向卻沒有生育,所以就將他兄弟的一個女兒滿娘,于小的時候,抱了過來,撫為己女。後來滿娘的親生父母兄弟姊妹都死掉了,滿娘自然把這一位伯父伯母,當作了她的親生的爺娘,而這一對朱氏老夫婦也喜歡得她比親生的女兒還要溺愛。去年的冬天,滿娘的老伯母患了肺癆病死了,滿娘雖則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但她的悲哀傷感,比她的老伯父還要沉痛數倍。從此之後,她的行動心境,就完全變過了。本來是一個肥白愉快,天真活潑的小孩子的她,經過了這一個打擊,在幾個月中間,就變成了一個靜默端莊,深沉和藹的少婦。對於老伯父的起居飲食的用意,和一家的調度,當然要她去一手承辦,就是伯母的喪葬雜務,以及親串中間的禮儀往還,她也件件做得周周到到,無論如何,總叫人家看不出她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來。

  她的心境行動一變之後,自然而然,她的裝飾外貌,也就隨之而變了。本來是打著一條長辮的她的滿頭黑髮,因為伯母死了,無人為她梳掠,現在卻只能自己以白頭繩來梳成了一個盤髻。肥嫩紅潤的雙頰,本來是走起路來,老在顫動的,但近來卻因操勞過度,悲痛煎心之故,於瘦減了幾分之外,還加上了一層透明蒼白的不健康的顏色。高劃在她的那雙亮晶晶的雙層皮大眼睛之上的兩條細長的眉毛,本來是一天到晚總暢展著在表示微笑的,現在可常常有緊鎖起來的時候了。還有在高鼻下安整地排列在那裡的那兩條嘴唇,現在也包緊的時候多,曲笑的時候少了。全部的面貌,本來是肥白圓形的,現在一瘦,卻略帶點長形起來了。從前擺動著小腳跑來跑去,她並不曉得穿著裙子的,現在因服孝之故,把一條白布裙穿上了,遠看起來,覺得她的本來也就發育得很完整的身體,又高了幾分。

  雖則是很遠了,但幼牧和她,卻仍是中表。又因居處的相近,和那位老秀才的和藹可親的緣故,幼牧平時,也常上他們家裡去坐坐,和這孤獨的老娘舅小表妹等談些閑天,所以他的朋友的這位杭州名士厲樊榭先生,他們父女原也曾看見過聽到過的。

  今年夏天,正當厲鶚母子,在受蔣氏的威脅的時候,消息傳到了湖州,幼牧也曾將這事情,於不意之中,向他們父女倆說了一陣。說到了厲老太太的如何慈和明達,厲鶚的如何清高純潔,而蒼天無眼,卻偏使他既無子嗣,又逢悍婦的地方,他們父女倆,竟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因為老秀才也想起了自己的年高無子,而滿娘卻從慈和明達的厲老太太身上想到了她的已故的伯母。

  這一回當厲鶚的來遊之日,幼牧一見了他的衰瘦的容顏和消沉的意態,就想起了他的家庭,因而也想到了滿娘。自從那一晚在鮑氏溪樓會宴之後,幼牧就定下了為滿娘撮合的決心。他乘機先于朱秀才不在的中間,婉轉向滿娘露了一點口風,想看看她的意向如何。聰慧的滿娘,一得到了幼牧的諷示,早就明白了,立時便漲紅了臉,俯下了頭,一點兒可否的表示也沒有。幼牧因她的不堅決拒絕的結果,覺得這事情在她本人,是沒有什麼的了,所以以後便一次一次的向朱老娘舅費了許多的唇舌。起初朱老秀才,一定不肯答應,直到後來幼牧提出了兩條條件之後,他方才不再堅持下去了。以己度人,他覺得為無後者續續嗣,也是一種功德,而樊榭先生的人格天才,也不是可和尋常一例的人相比的;更何況幼牧所擔保的兩條條件,一,結親之後,兩人仍複住在湖州;二,他老自己的養老歸山等問題,全由幼牧來替他負責料理,又是很合情理的事情。

  幼牧於這幾日中間,暗暗裡真不知費盡了幾多的心血。朱家答應之後,接著就是辦妝奩,行聘禮等雜事的麻煩了。到了八月十二,差不多的事情,都已經籌劃得停停當當了,可是平日每清介自守,毫末不肯以一己之事而累及他人的厲鶚,卻還是一個問題。幼牧對此,當然是也有幾分把握的,因為一,厲鶚並不是一位口是心非的假道學;二,他萬一不願意的話,那在湖州的他的舊友多人,都是幼牧的幫手,就是用了強制手段,也可以辦得下去的。

  幼牧對此事的把握是雖然有幾分的,可是到了最後,萬一這當事的主人公,假若有點異議,那也是美中不足的恨事,所以這十三夜的月下游湖,也是幼牧和繹旃預先商定了的暗中的計劃。先一日幼牧已經擇定了西塞山莊,為滿娘的發奩發轎的地方,父女兩人,早已從南街遷過去住在那裡了。今天白天的去游常照寺,本來也是想順路引厲鶚上西塞山莊去吃晚飯的,但因為事情太急,廚子預備不及,所以又坐轎轉回了城裡。但剛在吃晚飯的時候,從西塞山莊又來了傳信的人,說一切已經準備好了,於是他們就決定了這月夜的遊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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