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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浪湖的秋夜(3)


  五

  月亮恰斜到了好處,酒又喝得有點微醉,詩興也正濃的厲鶚,一到西塞山莊的延秋閣上,幼牧就為他介紹了他的老娘舅和表妹。厲鶚在紅燈影裡,突然間見了這淡裝素服的滿娘,卻也同小孩子似的害起了羞來。先和朱秀才談了一陣,後來也同先生問學生似地,親親熱熱的問了滿娘的年紀,問她可曾讀書,可有兄弟姊妹。幼牧在旁邊聽著倒有點急起來了,只怕事情要拆穿,所以一把拖了厲鶚,就往挹翠樓上跑,說:

  「先去寫詩去,談天落後好談的。」

  這挹翠樓是西塞山莊裡風景最好的地方。上了這樓,向西北開窗望去,不但碧浪湖中的一山一水,歷歷盡在目前,就是弁山的遠岫,和全市的人家,也是若近若遠,有招之即來的氣勢。厲鶚在樓上寫好了詩,幼牧就教廚子擺上酒菜,撤去燈燭,向西北開窗,再看月亮。這時候大約總在二更之後的戌亥之交,月光剛剛正對著樓面。燈燭撤後,這四面憑空的挹翠樓中,照得通明徹透,似乎是浸在水裡的樣子。

  厲鶚喝喝酒,看看四面的山色湖光,更唱唱自己剛才寫好的那首詩,一時竟忘記了是身在人間了。幼牧更琅琅背誦起了厲鶚自己也滿覺得是得意的他的遊仙詩來。當背誦到了「只恐無端賺劉阮,洞門不許種桃花」的兩句的時候,幼牧卻走了過去拉住了厲鶚的手坐下問他說:

  「剛才在延秋閣上我種的那株桃花怎麼樣?」

  厲鶚大笑了起來說:

  「罪過罪過,那並不是桃花,雅靜素潔,倒大有羅浮仙子的風韻,若系桃花,當然也是白桃花之類的上品。」

  「那麼你究竟願不願意做西塞山前的劉阮呢?」

  「真是笑話,沈郎已恨蓬山遠,這不是你的意思麼?」

  「那麼我再背一句你的遊仙詩來問你,『明朝相訪向蓬萊』,何如?」

  說到了這裡,幼牧就在談話之中除去了諧謔的語調,緩慢地深沉地說出了他這幾日來所費的苦心,和在湖州的舊友一同對他所抱有的熱意與真誠。厲鶚起初聽了,還以為是幼牧有意在取笑作樂,但一層一層,一件一件的聽到後來,他的酒醉得微紅的臉上,竟漸漸的變了顏色,末了卻亮晶晶地流起眼淚來了。幼牧于說完了滿娘的身世,及這一回的計劃籌備之後,別的更沒有什麼話說了,便也沉默了下去,看向了窗外。三人在樓上的月光裡默默的坐了好一會,西塞寺裡的夜半的鐘聲,卻隱隱的響過來了,厲鶚就同夢裡醒轉來似的,立起了身,走入了幼牧繹旃二人的中間,以兩手拍著他們的肩背,很誠摯地說:

  「好,我就承受了你們的盛意,後天上鮑氏溪樓去迎娶這位新人。可是,可是,……唉……」

  說到了這裡,他的喉嚨又哽咽住成了淚聲,幼牧、繹旃不讓他說完,就扶著他同拖也似地拉他下了樓,三人重複登舟搖回到了城裡。

  八月十五,天上半點雲影星光都看不出來,一輪滿月,照徹了碧浪湖的山腰水畔。南城的鮑氏溪樓上,點得燈燭輝煌,坐滿了吳興闔群的衣冠文士。到了後半夜,大家正在興高采烈,計議著如何的限韻分題,如何的鬧房賭酒的中間,幼牧卻大笑著,匆匆從樓下跑了上來,拿著一張紅箋,向大家報告著說:

  「題和韻都有了,是新貴人出在這裡的,這是他的原作,只教各人和他一首就對。可是鬧房的這一件事情,今天卻很為難。因為新人夫婦,早就唱曲吹簫,逃向西陵去了。不過大家要明白,這樊榭先生,是一位孝子,他只怕不告而取,要得罪厲太夫人,所以才急急的回去,大約不上幾日,仍舊要回湖州來的,讓我們到那時候,再鬧幾天新房,也還不遲。」

  說完之後,大家都笑駡了起來,說幼牧是個奸細,放走了這一對新人。其實呢,這的確也是幼牧的詭計,因為滿娘厲鶚,兩人都喜歡清靜的,若在新婚的初夜,就被鬧一晚,也未免太使他們吃虧了,所以他就暗中雇就了一隻大船,封了二百金婚儀,悄悄在月下送他們回了杭州。

  由幼牧拿上樓來,許多座客在那裡爭先傳觀的那首厲鶚的詩,卻是一首五古:

  中秋月夜吳興城南鮑氏溪樓作

  銀雲洗鷗波,月出玉湖口,
  照此樓下溪,交影臥槐柳,
  圓輝動上下,素氣浮左右,
  坐遲月入樓,寂寂人定後,
  裴徊委枕簟,窈窕穿戶牖,
  言念嬋媛子,牽蘿凝佇久,
  納用沈郎錢,笑沽烏氏酒,
  白蘋張佳期,彤管勞摻手,
  乘月下汀州,遙山半銜鬥,
  明當渡江時,複別溪中叟。

  六

  悼亡姬十二首(並序)

  乾隆七年壬戌正月錢塘厲鶚作

  姬人朱氏,烏程人,姿性明秀,生十有七年矣,雍正乙卯,予薄游吳興,竹溪沈徵士幼牧為子作緣,以中秋之夕,舟迎於碧浪湖口,同載而歸,予取淨名居士女字之日月上。姬人針管之外,喜近筆硯,影拓書格,略有楷法,從予授唐人絕句二百餘首,背誦皆上口,頗識其意。每當幽憂無俚,命姬人緩聲循諷,末嘗不如吹竹彈絲之悅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謹。辛酉初秋,忽嬰危疾,為庸醫所誤,沉綿半載,至壬戌正月三日,泊然而化,年僅二十有四,竟無子。悲逝者之不作,傷老境之無悰,爰寫長謠,以攄幽恨。

  無端風信到梅邊,誰道蛾蝞不復全,
  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空去月如煙,
  第三自比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
  十二碧闌重倚遍,那堪腸斷數華年。

  門外鷗波色染藍,舊家曾記住城南,
  客遊落托思尋藕,生小纏綿學養蠶,
  失母可憐心耿耿,背人初見發鬖鬖,
  而今好事成彈指,猶剩蓮花插戴簪。

  悵悵無言臥小窗,又經春雪撲寒釭,
  定情顧兔秋三五,破夢天雞淚一雙,
  重問楊枝非昔伴,漫歌桃葉不成腔,
  妄緣了卻俱如幻,居士前身合姓龐。

  東風重哭秀英君,寂寞空房響不聞,
  梵夾呼名翻滿字,新詩和恨寫回文,
  虛將後夜籠鴛被,留得前春簇蝶裙,
  猶是踏青湖畔路,殯宮芳草對斜曛。

  病來倚枕坐秋宵,聽徹江城漏點遙,
  薄命已知因藥誤,殘妝不惜帶愁描,
  悶憑盲女彈詞話,危托尼姏祝夢妖,
  幾度氣絲先訣絕,淚痕兼雨洗芭蕉。

  一場短夢七年過,往事分明觸緒多,
  搦管自稱詩弟子,散花相伴病維摩,
  半屏涼影頹低髻,幽徑春風曳薄羅,
  今日書堂覓行跡,不禁雙鬢為伊皤。

  零落遺香委暗塵,更參繡佛懺前因,
  永安錢小空宜子,續命絲長不系人,
  再世韋郎嗟已老,重尋杜牧奈何春,
  故家姊妹應腸斷,齊向州前泣白蘋。

  郎主年年耐薄遊,片帆望盡海西頭,
  將歸預想迎門笑,欲別俄成滿鏡愁,
  消渴頻煩供茗碗,怕寒重與理熏篝,
  春來憔悴看如此,一臥楓根尚憶否?

  何限傷心付阿灰,人間天上兩難猜,
  形非通替無由賭,淚少方諸寄不來,
  嫩萼忽聞拚猛雨,春酥忍說化黃埃,
  重三下九嬉遊處,無複蟾鉤印碧苔。

  除夕家筵已暗驚,春醪誰分不同傾,
  銜悲忍死留三日,愛潔耽香了一生,
  難忘年華柑尚剖,瞥過石火藥空擎,
  只余陸展星星發,費盡愁霜染得成。

  約略流光事事同,去年天氣落梅風,
  思乘荻港扁舟返,肯信妝樓一夕空,
  吳語似來窗眼裡,楚魂無定雨聲中,
  此生只有蘭衾夢,其奈春寒夢不通。

  舊隱南湖淥水旁,穩雙棲處轉思量,
  收燈門巷忺微雨,汲井簾櫳泥早涼,
  故扇也應塵漠漠,遺鈿何在月蒼蒼,
  當時見慣驚鴻影,才隔重泉便渺茫。

  (一九三二年十月在杭州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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