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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浪湖的秋夜(1)


  一

  雍正十三年的夏天,中國全國,各地都蒸熱得非常。北京城裡的冰窖營業者大家全發了財,甚至於雍正皇帝,都因炎暑之故而染了重病。

  可是因為夏天的幹熱,勢頭太猛了的結果,幾陣秋雨一下,秋涼也似乎來得特別的早。到了七月底邊,早晚當日出之前與日沒之後的幾刻時間,大家非要穿夾襖不能過去了。

  偏處在杭城北隅,賃屋于南湖近旁,只和他那年老的娘兩口兒在守著清貧生活的厲鶚,入秋以後,也同得了重生似地又開始了他的讀書考訂的學究生活。當這一年夏天的二、三個月中間,他非但因中暑而害了些小病,就是在精神上也感到了許多從來也沒有經驗過的不快。素來以兇悍著名的他的夫人蔣氏,在端午節邊前幾日又因嫌他的貧窮沒出息,老在三言兩語的怨嗟毒罵;到了端午節的那一天中午,他和他娘正在上供祭祖的時候,本來就同瘋了似地歌哭無常的她,又在廂房裡哭著罵了起來。他娘走近了她的身邊,向她勸慰了幾句,她倒反而是相罵尋著了對頭人似的和這年老的娘大鬧了起來,結果只落得厲鶚去向他娘跪泣求饒,而那悍婦蔣氏就一路上號哭著大罵著奔回到了娘家。她娘家本系是在東城腳下,開著一家小鋪子的;家裡很積著有幾個錢,原系厲鶚小的時候,由厲老太太作主,為他定下來的親,這幾年來,一則因為厲鄂的貧窮多病,二則又因為自己的老沒有生育,她的沒有教養的暴戾的性情,越變得蠻橫悍潑了。

  那一天晴爽的清秋的下午,厲鶚在東廂房他的書室裡剛看完了兩卷宋人的筆記,正想立起身來,上坐在後軒補綴衣服的他娘身邊去和她談談,忽而他卻聽見了一個男子的腳步聲,從後園的旁門裡走了進來。

  「老太太,你在補衣服麼?」

  「唉,福生,你說話說得輕些,雄飛在那兒看書。你們的賬,我過幾天就會來付的。」

  他的娘輕輕地在止住著他,禁他放大聲音,免得厲鶚聽見了要心裡難受的。這被叫作福生的男子,卻是後街上米鋪子裡的一位掌櫃,厲家欠這米鋪子的賬,已積欠了著實不少,而這福生的前來催索,今天也不是第一次了。米店裡因厲家本是孝廉公的府上,而這位老太太和孝廉公自己,平日又是非常謹慎慈和的人,所以每次前來討賬,總是和顏悅色地說一聲就走的。福生從後園的旁門裡重新走了出去之後,正想立起身來上後軒去和他娘攀談的厲鶚,卻呆舉著頭,心裡又憂鬱了起來。呆呆地默坐了一會,拿起煙袋來裝上了一筒煙,嘴裡啊啊的歎了一聲,輕輕念著:「東邊日出西邊雨,南阮風流北阮貧」,他就立起來踏上了後軒,去敲火石點煙吸了。一邊敲著火石,一邊他就對他娘說:

  「娘,我的窮,實在也真窮得可以,倒難怪蔣氏的每次去催她,她總不肯回來……」

  敲好火石,點煙吸上之後,他又接著對他娘說:

  「娘,今晚上你把我那件錦綢綿袍子拿出去換幾個錢來,讓我出門去一趟,去弄它一筆大款子進來,好預備過年……」

  說著,吸著煙,他又在後軒裡徘徊著踱了幾圈。舉頭向後園樹梢的殘陽影子看了一眼,他突然站立住腳,同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看向了他的娘,又問說:

  「娘,我的那件夾袍,還在裡頭麼?」

  「唉,還在裡頭。」

  他的娘卻只俯著頭,手裡仍縫著針線,眼也不舉一舉,輕輕地回答了他一聲。又躊躇莫決地踱了一圈,走上他娘的身邊來立住了腳,他才有點羞縮似的微笑著,俯首對她說:

  「娘,那件夾的要用了,你替我想個法子去贖了出來,讓我帶了去。」

  他娘也抬起頭來了,同樣地微笑著對他說:

  「你放心罷,我自然會替你去贖的,你打算幾時走?」

  「就坐明天的夜航船去,先還是到湖州去看看。」

  母子倆正親親熱熱地,在這樣談議著的時候,太陽已漸漸地漸漸地落下了山去。靜靜兒在廚下打瞌睡的那位厲家的老傭人李媽,也拖著一隻不十分健旺的跛腳,上後園的井邊去淘夜飯米去了。

  二

  從杭州去湖州,要出北關門,到新關的船埠頭去趁夜航船的。沿運河的四十五裡塘下去,至安溪奉口,入德清界,再從餘不溪中,向北直航,到湖州的南城安定門外霅溪埠頭為止,路雖則只有一百數十餘裡,但在航船上卻不得不過一夜和半天,要坐十幾個時辰才能到達。

  為兒子預備行裝,忙了一個上午的厲老太太,吃過中飯,又在後軒坐下了,在替她兒子補兩雙破襪。向來是勤勞健旺的這位老太太,究竟是年紀大了,近來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頭上的滿頭白髮,倒還不過是表面的徵象,這一二年來,一雙眼睛的老花,卻使她深深地感到了年齒的遲暮,並且同時也感到了許多不便。譬如將線穿進針孔裡去的這一件細事,現在也非要戴上眼鏡,試穿六七八次,才辦得了了。她綿密周到地將兩雙襪子補完之後,又把兒子的衣箱重理了一理,看看前面院子裡的太陽,也已經斜得很西,總約莫是過了未刻的樣子,但吃過中飯就拿了些銀子出去剃頭的厲鶚,到這時候卻還沒有回來。

  「雄飛這孩子,不知又上哪裡去了?」

  斜舉起老眼,一面看著院子裡的陽光角度,一面她就自言自語地這樣輕輕說了一聲。走回轉身到了後軒,她向廚下高聲叫了李媽,命她先燒起飯來,等大少爺回來,吃了就馬上可以起身。因為雖然坐的是轎子,比步行要快些,但從她們那裡,趕出北關,卻也有十多裡地的路程,並且北關門是一到酉刻,就要下鎖的。

  等飯也燒好,四碗蔬菜剛擺上桌子的時候,久候不歸的厲鶚,卻頭也不剃,笑嘻嘻地捧了一部舊書回來了。一到後軒,見了他娘,他就歡天喜地的叫著說:

  「娘,我又在書鋪裡看到了這部珍寶,所以連剃頭的錢都省了下來買了它。有這一部書在路上作伴,要比一個書童或女眷好得多哩!」

  說著他連坐也不坐下來,就立著翻開了在看。他娘皺著眉頭,看了看他的瘦長的身體和清臒的面貌,以及這一副呆癡的神氣,也不覺笑開了她那張牙齒已經掉落了的小嘴。一面笑著搖著頭,一面她就微微帶著非難似地催促他說:

  「快吃飯罷!轎子就要來了哩,快吃完了好動身,時候已經不早了。看你這副樣子,頭也不剃一個,真像是剛從病床上起來的神氣。」

  匆匆吃完了飯,向老母傭人叮囑了一番,上轎出門,趕到北關門外,坐在轎子裡看著剛才買來的那部宋人小集的厲鶚,已經覺得書上面的字跡,有點黑暗模糊,看不大清楚了。又向北前進了數裡,到得新關碼頭走下轎來的時候,前後左右,早就照滿了星星的燈火,航船埠頭特有的那種人聲嘈雜的混亂景象,卻使他也起了一種飄泊天涯的感觸。航船裡的舟子,是認識這位杭城的名士樊榭先生的,今年春間,他還坐過這一隻船,從湖州轉回杭州來,當時上埠頭來送他的,全是些湖州有名的殷富鄉紳,象南城的奚家、吳家,竹溪的沈家各位先生,都在那裡。所以舟子從灰暗的夜空氣裡,一看見這位清臒瘦削的厲先生下了轎子,就從後艙裡搶上了岸。

  「樊榭先生,上湖州去麼?我們真有緣,又遇著了我的班頭。……前一月我上竹溪去,沈家的幾位少爺還在問起你先生哩。他問我近來船到杭州有沒有跑進城去,可聽到什麼關於厲先生的消息,……他似乎是知道了你在害病,知道了……知道了……曷亨,曷亨……知道了你們家裡的事情……」

  舟子這樣的講著,一面早將行李搬入了中艙,扶厲鶚到後艙高一段的地方去坐下了。面上滿裝著微笑,對舟子只在點頭表示著謝意的他,聽了舟子的這一番話,心裡頭又深深地經驗到了那種在端午節前後所感到過的不快。

  「原來那潑婦的這種不孝不敬,不淑不貞的行徑,早已惡聲四布了!」

  心裡頭老是這樣的在回想著,這一晚他靜聽聽櫓聲的咿呀,躺睡在黑暗的艙中被裡,直到了三更過後,方才睡熟。

  第二天從惡夢裡醒了轉來,滿以為自己還睡在那間破書堆滿的東廂房裡,正在擦著眼睛打呵欠的時候,舟子卻笑嘻嘻地進艙來報告著說:

  「樊榭先生,醒了麼?昨天後半夜起了東南風,今天船特別到得早,這時候還沒有到午刻哩。我已經上岸去通知過奚家了,他們的轎子也跟我來了在埠頭上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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