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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柳(5)


  這樣的說了一句,質夫就狠命的把她緊抱了一下,並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臉上,重重的咬了一口,他臉上忽然掛下了兩滴眼淚來。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聲地叫起來,但是朝他一看,見那靈活的眼睛裡,含住了一泓清水,並且有兩滴眼淚已經流在頰上,倒反而吃了一驚,就呆住了。質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輕輕的叫她說:

  「碧桃,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但是總覺得說不出來。」

  又停了一忽,質夫就一句一句幽幽的對她說:

  「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那時候我們家裡沒有錢,窮得很。我在書房裡念書,因為先生非常痛我的緣故,常要受學伴的欺,我哩,又沒有氣力,打他們不過,受了他們的欺之後,總老是一個人哭起來。我若去告訴先生喲,那麼先生一定要罰他們啦,好,你若去告訴一次吧,下次他們欺侮我,一定得更厲害些。我若去告訴母親哩,那麼本來在傷心的可憐的我的娘,老要同我倆一道哭起來。為此我受了欺,也只能一個人把眼淚吞下肚子裡去。我從那時候起,就一天一天的變成了一個小膽,沒出息,沒力量的人。十二歲的時候我見了一個我們街坊的女兒,心裡我可是非常愛她,但是我嚇,只能遠遠的看看她的影子,因為她一近我的身邊,我就同要死似的難過。我每天想每晚想的想了她二年,可是沒有面對面的看過她一次。和她說話的時候,不消說是沒有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後來她同我的一位學伴要好了,大家都說她的壞話,我心裡還常常替她辯護。

  現在她又嫁了另外的一個男人,聽說有三四個小孩子生下了。十四歲進了中學校,又被同學欺得不得了。十八歲跟了我哥哥上日本去,只是跑來跑去的跑了七八年。他們日本人呀,欺我可更厲害了。到了今年秋天我才拖了這一個,你瞧吧,半死的身體回中國來。在上海哩,不意中遇著了一個朋友,他也是姓吳,他的樣子同你不差什麼,不過人還要比你小些。他病了,他的臉兒蒼白得很,但是也很好看,好象透明的白玻璃似的。他說話的時候呀,聲音也和你一樣。同他在上海玩了半個月,我才知道以後我是少他不來了。但是和他一塊兒住不上幾天,這兒的朋友又打電報來催我上這兒來,我就不得不和他分開。

  我上船的那一天晚上,他來送我上船的時候,你猜怎麼著,我們倆人哪,這樣的抱住了,整哭了半夜啊。到了這兒兩個月多,忙也忙得很,幹的事情也沒有味兒,我還沒有寫信去給他。現在天氣冷了,我怕他的病又要壞起來呢!半個月前頭由吳老爺替我介紹,我才認得海棠和你。海棠相貌又不美,人又笨,客人又沒有,我心裡雖在痛她,想幫她一點忙,可是我也沒有許多的錢,可以贖她出去。你這樣的乖,這樣的可愛,我看見了你,就仿佛見我的朋友姓吳的似的,但是你呀,你又不是我的人。因為你和海棠在一個班子裡,我又不好天天來找你說什麼話,你又是很忙的,我就是來也不容易和你時常見面,今天難得和你遇見了,你又是這樣的有氣了,你說我難受不難受?」

  質夫悠悠揚揚的訴說了一番,說得碧桃也把兩隻眼睛合了下去。質夫看了她這副小孩似的悲哀的樣子,心裡更覺得痛愛,便又拼命的緊緊抱了一回。質夫正想把嘴拿上她臉上去的時候,坐在打牌的四個人。忽而大叫了起來。碧桃和質夫兩人也同時跳出大床,走近打牌的桌子邊上去。原來程叔和贏了一副三番的大牌,大家都在那裡喝采。

  不多一忽荷珠回來了。吳風世就叫她代打,他同質夫走上煙鋪上睡倒了。質夫忽想起了許明先說的翠雲,就問著說:

  「風世,這班子裡有一個翠雲,你認識不認識?」

  吳風世呆了一呆說:

  「你問她幹什麼?」

  「我打算為龍庵去叫她過來。」

  「好極好極!」

  吳風世便命海棠的假母去請翠雲姑娘過來。

  翠雲半老了,臉色蒼黃,一副憔悴的形容,令人容易猜想到她的過去的浪漫史上去。纖長的身體,瘦得很,一雙狹長的眼睛裡常有盈盈的兩泓清水浮著,梳妝也非常潦草,有幾條散亂的髮絲掛在額上,穿的是一件天青花緞的棉襖,花樣已不流行了,底下是一條黑緞子的大腳褲。她進海棠房裡之後,質夫就叫碧桃為龍庵代了牌,自家作了一個介紹,讓龍庵和翠雲倒在煙鋪上睡下。質夫和翠雲、龍庵、風世講了幾句閒話,便走到碧桃的背後去看她打牌。海棠的假母拿了一張椅子過來讓他坐了。質夫坐下看了一忽,漸漸把身體靠了過去,過了十五六分鐘,他卻和碧桃坐在一張椅子上了。他用一隻手環抱著碧桃的腰部,一隻手在那裡幫她拿牌,不拿牌的時候質夫就把那只手摸到她的身上去,碧桃只作不知,默默的不響。

  打牌打到十一點鐘,大家都不願意再打下去。收了場擺好一桌酒菜,他們就坐攏來吃。質夫因為今天和碧桃講了一場話,心裡覺得淒涼,又覺得痛快,就拼命的喝起酒來,這也奇怪,他今天晚上愈喝酒愈覺得神經清敏起來,怎麼也喝不醉,大家喝了幾杯,就猜起拳來。今天質夫是東家,所以先由質夫打了一個通關。碧桃叫了三拳,輸了三拳,質夫看她不會喝酒,倒替她喝了兩杯。海棠輸了兩拳,質夫也替她代了一杯酒。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質夫就叫拿稀飯來。各人吃了一二碗稀飯,席就散了。躺在床上的煙盤邊上,抽了兩口煙,質夫就說:

  「今天龍庵第一次和翠雲相會,我們應該到翠雲房裡去坐一忽兒。」

  大家贊成了,就一同上翠雲房裡去。說了一陣閒話,程叔和走了。質夫和龍庵、風世正要走的時候,荷珠的假母忽來對質夫說:

  「于老爺,有一件事情要同你商量,請你上海棠姑娘房裡來一次。」

  質夫莫名其妙,就跟上她上海棠房裡去,質夫一走進房,海棠的假母就避開了。荷珠的假母先笑了一臉,慢慢的對質夫說:

  「于老爺,我今晚有一件事情要對你說,不曉得你肯不肯賞臉?」

  「你說出來罷!」

  「我想替你做媒,請你今晚上留在這裡過夜。」

  質夫正在驚異,沒有作答的時候,她就笑著說:

  「你已經答應了,多謝多謝!」

  聽了這話,海棠的假母也走了出來,匆匆忙忙的對質夫說:

  「于老爺,謝謝,我去對倪老爺吳老爺說一聲,請他們先回去。」

  質夫聽了這話,看她三腳兩步的走出門去了。心裡就覺得不快活起來。質夫叫等一等,她卻同不聽見一樣,逕自出門去了。質夫就站了起來,想追出去,卻被荷珠的假母一把拖住說:

  「你何必出去,由他們回去就對了。」

  質夫心裡著起急來,想出去又難以為情,想不去又覺得不好。正在苦悶的時候,龍庵卻同風世走了進來。風世笑微微的問質夫說:

  「你今晚留在這裡麼?」

  質夫急得臉紅了,便格格的回答說:

  「那是什麼話,我定要回去的。」

  荷珠的假母便制著質夫說:

  「于老爺,你不是答應我了麼?怎麼又要變卦?」

  質夫又格格的說:

  「什麼話,什麼話,我……我何嘗答應你來。」

  龍庵青了臉跑到質夫面前,用了日本話對質夫說:

  「質夫,我同你是休戚相關的,你今晚怎麼也不應該在這裡過夜。第一我們的反對黨可怕得很,第二在這等地方,總以不過夜為是,免得人家輕笑你好色。」

  質夫聽了這話,就同大夢初醒的一樣,決心要回去,一邊用了英文對風世說:

  「這是一種侮辱,他們太看我不起了。難道我對海棠那樣的姑娘,還戀她的姿色不成?」

  風世聽了便對質夫好意的說:

  「這倒不是這樣的,人家都知道你對海棠是一種哀憐。你要留宿也沒有什麼大問題的,你若不願意,也可以同我們一同回去的。」

  海棠病是沒有的,剛才翠雲已經對我說過了。風世又用英文接著說:龍庵又用了日本話對質夫說:

  「我是負了責任來勸你的,無論如何請你同我回去。」

  海棠的假母早已看出龍庵的樣子來了,便跑出去把翠雲叫了過來,托翠雲把龍庵叫開去。龍庵與翠雲跑出去後,質夫一邊覺得被人家疑作了好色者,心裡感著一種侮辱,一邊卻也有些好奇心,想看看中國妓女的肉體。他正臉漲得緋紅,決不定主意的時候,龍庵又跑了進來,這一閃龍庵卻變了態度。質夫舉眼對他一看。用了目光問他計策的時候,他便說:

  「去留由你自家決定罷。但是你若要在這裡過夜,這事千萬要守秘密。」

  質夫也含糊答應說:

  「我只怕兩件事情,第一就是怕病,第二就是怕以後的糾葛。」

  龍庵又用了日本話回答說:

  「海棠病是沒有的,剛才翠雲已經對我說過了。」

  風世又用英文接著說:

  「竹杠她是不敢敲的。你明天走的時候付她二十塊錢就對了。她以後要你買什麼東西,你可以不答應的。」

  質夫紅了臉失了主意,遲疑不決的正在想的時候,荷珠的假母,海棠的假母和翠雲就把風世龍庵兩人拉了出去,一邊海棠走進了房,含著了一臉忠厚的微笑,對著質夫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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